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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an 10 Thu 2008 08:23
  • 織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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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ep 29 Sat 2007 09:34
  • 對鏡

              (2007年打狗文學獎散文佳作作品)       
 
曾經好長好長的一段時日,我處心積慮,逃避瘟疫似的,

躲著鏡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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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吃的粽子    

最好吃的粽子

    
不在專賣店熱騰騰的蒸籠裡

    
不在標榜珍貴的廣告噱頭裡

    
更不在高級飯店精心鋪擺的金盤銀碗裡


    
最好吃的粽子

    
就在那雙爬滿風霜的

    
媽媽手裡


    
紅蔥頭、香菇,五花肉
    
一把小筍丁,幾顆花生米
    
了不起再來鹹蛋半粒

    
最好吃的粽子

其實就是這麼平凡無奇 

∼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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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明輝相識是在賴先生婚約解除後的隔年,林香喜歡他的爽朗,喜歡他注視她的款款深情,喜歡他在她臉頰輕吻的溫柔,更喜歡他蹲在地攤上陪她挑選蝴蝶飾品的幸福神情。明輝說,不久以前我是有女朋友的,卻分手了。林香回他,比起自己訂婚又退婚,你算是好的。
  
  當明輝為林香戴上訂婚戒指時,林香第一次感覺,自己就是那鑲嵌在戒指上的蝴蝶,無比美麗而又幸福。


  幸福的人唱幸福的歌,卡拉OK一首接著一首,唱到這一刻,喜的悲的纏綿的,甚至是慘痛的全都出籠,合不合宜已無關緊要,眼下只求盡興。
  
  此時新郎新娘被簇擁著,一桌一桌前去舉杯、敬酒。而唱的激昂的正是那首經典的〈心事誰人知〉。林香幽幽想起當年的那場喜宴,明輝結婚,新娘卻不是自己,而是他那位分手的王宜玲。林香想,再也沒有比那場喜宴更適合唱這首歌的了。

  正恍神,有人走到她面前,「妳是林香吧?」林香下意識的點了頭,望著眼前這打扮華貴的婦人,不就是今天男方的主婚人嗎?「不認識我了?我是王──宜──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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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男人的臉浮現林香的腦海,那是幫她戴上第一枚訂婚戒指的賴先生。
  
  賴先生個子不高,皮膚白白的,戴ㄧ副近視眼鏡,話不多,經營一家不大不小的紙箱工廠,林香與他從相親到訂婚不過短短三個月,訂婚不久賴家便頻頻催促婚事,雖然林香還沒感受出相愛的感覺,但這人斯文有禮,對她呵護備至,母親又說他素行良好,想必是可託付終生的人,於是,日子很快就訂下來了。
  
  林香退還戒指的時候,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心想莫非永和宮外那位老先生真是神算?不然怎可能連如此緊鑼密鼓的婚事都說吹就吹,而且堅持退婚的還是自己?
  
  消息傳出,街坊鄰居逕相走告,一時間彷彿人人都在竊竊私語,怎可能為了一只蝴蝶結鬧到解除婚約的地步?恐怕是另有內情吧?
  
  林香當然明白他們並沒說錯,內情確實有的,只是林香覺得這種事實在難以對人啟齒,也就隨他們去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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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香從來沒對人提起過,在她的衣櫥裡始終掛著一件嫁裳,粉紅緞面的衣襟上,繡著一隻七彩蝴蝶。
               *   *   *

  林香喜歡看新娘,雖然總是感慨比感動多。
  這是十幾年前林香到阿德的外燴團應徵歐巴桑時提出的理由,那時林香四十幾了,嬌滴滴的倒像三十,阿德笑說妳走錯了,我們請的是不怕吃苦的歐巴桑,林香用她慣有堅定的語氣回答,我就是不怕吃苦的歐巴桑。

  林香如今是外燴團的資深元老了,就連阿德也對她禮遇三分,然而林香對份內的事絕不馬虎,每當到了喜宴會場,林香會在馬路邊搭起的棚架內,幫忙將爐灶、大鍋爐、小鍋爐、碗盤瓢盆等一干炊具,還有大水桶、垃圾桶、清潔用具等就好定位,接著雞鴨魚肉蔬菜水果清點妥當,一一確認好每個人的工作之後,剩下的就是幫忙配配菜盤,擺擺餐桌,巡頭看尾的工作了。
  
  十幾年來,經手辦過的喜宴無數,看過的新娘多到數也數不清,可林香偶爾還是會看到閃神、出岔,有時搭錯菜,有時配錯盤,老闆兼伙頭的阿德看在眼裡,難免皺眉搖頭,卻從來不多責怪。頂多就叨唸一句:「天天看,還看不膩啊?」回過神來的林香,往往,會投給阿德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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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涼有勁,不是色情。」擴音器開始傳出陣陣高分貝的的叫囂。數百名西施,在領隊指揮下,有模有樣地喊起口號來了。    
  「為求生存,爭取工作權。」
  「賣相不賣色,我們只是弱勢的族群!」
  舞台那邊,開始有人站台,阿南斷斷續續聽見:「誰無想欲做千金小姐,坐辦公室,給人看會起,咱西施就沒這個命,不管天有外寒,咱這些檳榔西施,攏必須穿著很少的衫在工作。這辛苦是為著什麼?不過是為了一碗飯嘛。‥‥」
  現場響起一陣掌聲。
  「拜託政府多去處理較大的問題,何苦費心費力來為難這群只是穿較少一點,咧討生活的查某囡仔。擱再講,這幾年,一些查某囡仔,包括有學生,嘛會穿著露肚臍的衫,公然走在大街小巷。為什麼他們這樣穿就叫做時髦,咱就叫做妨害風化?」說完,又是一陣掌聲如雷。
  阿南望著台上顯然有點年紀的微胖女人,心想,這要是平常,自己和大象早就開罵了。而現在,怎麼好像也聽出了幾分道理來。
  「拜託大家甭用有色的眼光看待檳榔西施,阮只是穿較少一點,較清涼一點,這其實嘛是為著服務來買檳榔的大眾勞工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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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現在面對鏡頭,露著很語重心長的表情說:「平心而論,這樣的設計,如果穿在藝人身上,觀眾會覺得是很正常的行頭,拿來穿在模特兒身上,可以走一場精彩的服裝秀,只因為穿在檳榔西施身上,所以就成為有色眼光的焦點了,說起來其實是有點不公平。我想大眾是不是應該換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檳榔西施這個行業呢?」
  「藝術!又是藝術。這些節目真會誤導人!」阿南喝下去的酒精開始發酵,他的音量提高了一倍:「不就是耍露嘛,大不了算是一種社會現象,跟藝術有什麼關係,該不會是說她們賣的檳榔很藝術吧?如果這樣,冰果室、辣妹紅茶店都算文化藝術了?我看哪天說不定就有援交妹上電視,也說是新的台灣文化。賣檳榔是藝術,那我們疊磚砌牆算不算藝術?怎麼就沒有人說我們做的是藝術、是文化?告訴你,藝術已經死了!哈!這句話真該讓我上電視去說。隨便放個屁都可以變成藝術的話藝術就死了,死翹翹了!」說完,重重吐了口煙。
  大象拍拍阿南的肩膀:「什麼時候見你說這樣有深度的話了?來!乾一杯!」
  「你知道最要不得的是什麼嗎?是她們居然沒有一點羞愧的表情。 」
  真的,那個白色西施逼近男主持人的身體,像蛇一樣做出扭擺纏繞的動作來。原來她跳過鋼管秀,現在男主持人正在權充鋼管 。
  「你說,到處都是這樣的節目,難怪現在的囡仔作風越來越大膽了 。」
  大象把頻道轉換了,是一則佯裝美女的大胖妹援交新聞,然後又是議會裡大打出手的畫面,東森台播的是正吵得火熱的偷拍事件後續,接著播出的不知是哪個地方的抗爭,馬路上堆了滿坑滿谷的垃圾,一群戴著口罩的居民喧譁著向出面前來關注的官員表達抗議。只見官員不斷點頭,完全欣然接受的樣子,對著麥克風說:「人民的陳情與訴求,我會馬上要求有關當局提出解決方案,給居民一個交代。」
  鏡頭又帶到垃圾山上,一群蒼蠅顯然無視人們掩口厭棄的表情,乖張地四處竄飛。阿南乾噁了幾下,彷彿隔著螢幕都能嗅出那股酸腐破敗的氣味。
  回住處的路上,阿南腦子裡一直響著西施挑著眉說的那句話:「我們的服裝有專門的設計師在設計的,可以展現我們的美麗與自信。」好熟悉的一句話,可以展現我們的魅力與自信⋯⋯魅力與自信⋯⋯魅力與自信⋯⋯
  那聲音在阿南腦子裡不停地的晃呀晃,竟晃成了小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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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收工後,大象約了阿南到家中吃飯。
  時事新聞一向是他們閒聊的主要話題,常常算是借題發揮吧?幹譙一兩個囂張的政客,隔空指指某某人的鼻子叫他下台滾蛋去死,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有時也會拿幾個明星似的女主播品頭論足一番。再不然就是翻攪那些彼此都聽爛了的陳年往事。
  「每天報導失業率如何攀高,景氣如何不好,前陣子大肚溪仔尾那塊工地,卻四處找不夠人手,現在的年輕人出一下力流幾滴汗就喊累,你看那個阿成?他就甘願在家睡覺等失業津貼,也不肯跟咱們在這爬高爬低,抱鋼條、疊磚塊、抹牆壁,唉!講起來可憐哪。願意靠勞力賺錢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工作都給了外勞,也不是沒原因的!」
  阿南想大象說的也是事實,那些二、三十出頭的小工,來來去去多半做沒幾天就走了。阿南怔怔的想,如果回到三十歲,如果小雲沒有離開,如果日子照他原本的人生規劃一步一步走下來,會是什麼樣呢?還會甘心跟著大象跑工地嗎?兩三年的工地做下來,體力上早習以為常,卻還是會做那樣的夢,夢見自己站在鷹架上,四周盡是窸窸窣窣的風,把身體吹得搖搖欲墜,像非要捲走他一般的淒厲。
  阿南常在墜落前驚醒,冒著一身冷汗想起小雲離去時那張憤怒失控的臉,她吼叫著:這是創意!創意!你懂不懂?
  小雲究竟去了哪裡?所有的衣物收得乾乾淨淨,只遺漏了在牆角與阿南爭辯「色情或藝術」時,揉掉丟棄的一張設計圖。「設計圖」是小雲自己說的,他從來只當是她畫著玩,隨手可丟的廢紙,阿南不明白小雲工作的成衣廠縫製的都是趕市場流行的時髦款式,怎麼畫出來的卻都是奇型怪狀的樣式。那張圖至今還收在床頭櫃的抽屜裡,阿南想,也許哪天小雲會忽然回來也說不定。

  失業率的報導讓人聽得煩躁,大象抓起遙控器胡亂轉台。轉著轉著 ,大象的眼睛忽然叭嗒!亮了起來。「什麼?這麼養眼,你看看像不像檳榔西施?」阿南抬起頭,鏡頭裡三個年輕女孩排排坐著,清涼的內衣加上薄紗,臉上濃豔的彩妝,還有翹起的白皙皙的大腿。阿南不禁點著頭說:「最近檳榔西施還真是陰魂不散哪!」客廳裡嬝繞著主持人嬌俏婉轉的聲音:「昨天我的確在民視看到消息 ,有專家學者打算將檳榔西施列入博物館展覽的項目,這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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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屆台中市大墩文學獎小說首獎  文◎鍾玦  圖◎陳盈秋


  這陣子,工地門口越過分隔島的馬路上忽然熱鬧起來。
  向來行經這裡的車子,都是飛馳而過的,除非被十字路口的紅燈攔截下來,否則少有停歇。而現在,車子與車子相互約定好似的,走到這裡總會放慢速度磨蹭個三五、十秒。踩了煞車的,從搖下的車窗裡伸出手或露個頭,有時連後座那個也會探出頭來張望。有些時候,還會從車內下來一個兩個或三個四個人,或老或少,或體面或邋遢,十有九個是男人。這時,磨蹭的時間會長些,而不耐的喇叭聲也就急躁了些,把原本平靜的馬路渲染出異常的熱絡氣氛。
  「如果你爬上工地觀看一番,就知道我說的一點都不誇張,媽的!我看膜神拜佛也沒這麼認真。」大象隔著手機對人說起這事的時候,簡直會讓人誤以為這裡新蓋了座香火鼎盛的媽祖廟。阿南記得那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一塊嶄新耀眼的招牌,被高高拱在一座有著三面透明落地窗的鐵皮屋上,黃色做底的看板上鮮紅欲滴的大字寫著「嬌滴滴檳榔」 。這以後,馬路的風光可就不同以往了。

  六月天,真不是一個熱字可形容的,不過就砌幾塊磚頭,抹幾片牆 ,阿南兜在脖子上的毛巾始終濕答答的,擰了又擰,就是沒有風乾的時候。取下毛巾朝臉上抹了一把,阿南重重地喘口氣,從褲袋裡摸出被擠扁的一包煙,靠在女兒牆邊抽了起來,他偏過頭問大象:「喂!要不要來一根?」
  大象看看時間:「好!休息了!下午再修補一下,我看應該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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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漫天的吼叫怒罵,驚動了整條巷子,忍不住的開了門,看見章嬸審和章叔叔拉拉扯扯的站在對門,王媽媽則面無表情的將身子貼靠在紅磚牆邊,沒看見王伯伯 ,章嬸嬸尖聲嚷著:「你出來管管你老婆呀!你是男人耶!就任由她勾搭別人的丈夫嗎?」章叔叔抓住她的一隻手,面紅耳赤的喊:「妳鬧夠沒?回家吧!」「我就是要鬧,看她要不要臉?自己有丈夫,還搶人的。」她狂野的伸出另一隻手,往王媽媽的臉上摑了過去,章叔叔及時的將她的身子往後拉,這一個巴掌才落了個空。「妳再鬧下去,我就逃離這兒,不再回來!」章叔叔猛然放開手,轉了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章嬸嬸踉傖了兩步,愣了一下,惡狠狠的丟了一句:「小心我告死妳!試試看!」轉身,追她的丈夫去了。現場留下不發一言的王媽媽,還有錯愕在一旁的鄰居們 。林媽媽走上前拍拍她的肩,低聲說了些什麼,王媽媽就哭出聲來了。關起門,我突然覺得成人的世界原來並沒想像中那麼美好,或許我再也不必那麼殷切的期待長大了。

  那陣子,在街頭巷尾遇見王媽媽,她總露著些尷尬的神色,尤其是王伯伯,點個頭,半句話也沒有。

  儘管如此,巷子裡的人們,依舊過著各自的生活 。日出日落,時間繼續的走著,那個夏天,風風雨雨的,卻也安然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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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開了,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女人簡直是從記憶裡走出來的。可是這其間已過了十幾個春夏秋冬了呀。

  「妳們是⋯?」「王媽媽,妳不認得我們了?」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露出驚喜的神情:「是你們兩姊妹呀?哎呀!我真是不敢認了。」她領我們穿過那讓我感到十分驚喜的院子,桃紅的嘉德麗蘭、鮮黃的文心蘭、粉色的蝴蝶蘭⋯⋯沒想到她仍然養著蘭花,或者該說,沒想到她也懂得養蘭花。從前這些花花草草,都是王伯伯親手照料的 。我看著一盆又一盆從小就熟悉的叫得出名字的蘭花,感覺有股溫馨撫過我的心頭 。

  她的熱情顯然的一點也不減當年,「王媽媽!妳別忙了,我們坐一下就走。」我看著她在廚房裡忙著洗切水果的背影,由衷的說:「王媽媽!妳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樣年輕。剛才,我還以為走入時光隧道裡了呢!」她端著一盤柳丁走過來,笑著說「怎還會年輕呢?看看妳們都這麼大了。妹妹幾歲了?」「滿三十了!」「三十了?妳還大我們玲惠一歲呢!所以嘍,我真是一點也不年輕了!」她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黯然的眼神,指了指頭上的朵朵波浪:「染的!都白了一大半。」
  
  妹妹問起玲惠、志祥兩兄妹,那奕奕的神采轉眼又回到她白淨的臉上,看著她眉飛色舞的談著她的兒子女兒如何出國拿博士和碩士,又如何成家立業,生了多聰明伶俐的小孩,我盯著她依然美麗的臉龐,更想知道的卻是,她幸福嗎?後來,和慶生藥房的章叔叔到底有沒有結果呢?那段鬧得滿城風雨的悲劇,任誰也難以忘記的。

  那年夏天,美麗嬌豔出名的王媽媽就像往常一樣,不時的穿梭在巷子裡,所到之處充滿了她的熱情和燦爛的笑聲。她的薄唇笑起來真是很甜很美的,然而玲惠似乎不以為然,一次我們一起從巷子口走進來,遠遠的聽見了笑聲,玲惠躇著眉頭,說:「在外笑的花枝亂顫的 ,回到家又安靜得可怕。」我吃驚的看著這小了我足足五歲,才國中一年級的女孩,想她怎麼會用「花枝亂顫」來形容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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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知道林智揚變成什麼模樣,離開這兒的時候,他剛考上台北的大學,瘦瘦的,黑黑的,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會發亮似的。自從上了國中之後,雖然唸的是同一所學校,可是校規把男女分的非常清楚,彼此不能隨便說話。放學後,在這巷子裡 ,很少碰面,碰了面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你呀我呀的說個沒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見他,我總是有些害羞的笑了笑,然後低著頭擦肩而過,連一句話也沒有了。搬走後,也一直沒再見過面。「十幾年有了吧?正常的話,小孩也該不小了。」正常兩個字,是針對我自己講的,我是屬於不正常的那一種吧,覺得自己挺適合單身的生活方式,也就甘之如飴了。

  妹妹移動腳步停在林智揚隔壁的大門前張望,我說:「大頭還住在這兒,去年,在街上偶然遇見,他的頭看起來沒那麼大了,要不是他先叫我,我還真認不出是他呢!」大頭脾氣壞,愛耍賴,調皮起來又很爆笑,眼睛大又圓,靈活的眼珠子一轉,活像兩只叮叮咚咚的銅鈴,而掛著銅鈴眼的是他頸上那顆圓圓大大的光頭。大頭的個兒小,年齡也比很多孩子小,卻活像個孩子王,發號司令的是他,耍賴不服輸的是他,愛笑愛哭的也都是他 。

  整條巷子常被我們一群小毛頭霸著,鬧得天翻地覆,家家酒、躲貓貓、跳房子,木頭人、滿巷子追逐不休。火爆一點,打場水仗,水花漫天飛濺,孩子的聲音從嬉笑到怒罵,從嘶喊到啼哭。總要轟轟烈烈的把各家的大人鬧了出來,才願善罷甘休。當我完全退出遊戲的時候,大頭的個子已經高得足夠名正言順當孩子王了。

  大頭的爸爸是警員,大頭卻愛在遊戲中扮強盜。那一年,他剛上了國中,而我正忙著準備高中聯招,除了學校幾乎是大門不出的。一天晚上,從巷子口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咆哮,聲音充滿憤怒。從遠而近,漸漸聽出是大頭爸爸的聲音:「我養你幹嘛?書不好好的讀,給我當強盜,丟人現眼!」「回家再罵好不好,你要左鄰右舍的人都知道啊?」帶著濃厚的客家腔調,是大頭媽媽的聲音。咆哮並未因此止住 ,反而更加狂亂的爆發起來。「做奸犯科怕人知道嗎?怕就不會做了!我應該親手抓去警局的。便宜他了!」我禁不住好奇,偷偷地和妹妹擠在門縫邊,往外看,看見大頭低著頭,一言不發的站在他媽媽的旁邊,他爸爸用力的推開大門,轉過身來,吼了一聲:「進去!給我好好的跪著!」大頭和媽媽進去了,關起大門之前,一抹月光輕輕的拂照在大頭爸爸的臉上,我看見突然閃過的,頹喪的神情。

  那天之後,聽說大頭休學了,又有說被退學的,巷子裡的人們不太討論這事,媽媽只說,大頭的爸爸為了那晚的咆哮,挨家挨戶的道歉,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鄰居們極力安慰他,並且刻意不再提這事。學校裡的傳言是,大頭硬搶隔壁班同學的錢,還打了對方一頓。然而後來,得到的真相是,對方那小子欠大頭的錢很久,有錢也不還,大搖大擺的在大頭面前吃吃喝喝,一次在福利社碰上了,就扭打起來,最後大頭搶走他手上抓著的零錢。接著,對方家長硬要送大頭上派出所,事情便鬧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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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寫於2000年,是我的第一篇小說創作,也是第一篇獲得文學獎的作品,第一次
 寫小說有濃厚的童年的影子,故事有七成真,後來再寫的小說就以虛構為主了。
    這幅畫是我為《牆》畫的兩幅插圖之一,發表於台灣日報副刊。

   
  真是這個地方嗎?
  我迷惑了!

  望著這條小巷,我杵立在全然陌生的巷口,有如離魂的軀殼。這裡,真是乘載著我年少時光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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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陳又嘉 2005.12.15/16台灣日報
            (第七屆中縣文學散文獎)


   曾經,我質疑,妳我錯置了出生順序,妳本應是姊姊,而我是妹妹。

  翻出珍藏的照片,能不由分說,一眼瞧出究竟的人,總是寥寥無幾。
  妳有時笑我咎由自取,誰叫我當初鬼靈精怪想那麼多藉口逃過體育課,諸如感冒、頭暈、牙痛、肚子疼,想得出來的都用上了。高中畢業,恰恰趕上矮子樂的流行風潮,只是既便蹬著「恨天高」,站在穿球鞋的妳的身邊,我仍是明明白白的矮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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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王旭昶 台灣副刊2004/10/10
        (第六屆中縣文學獎散文獎)

  須要累積多少勇氣,才足夠將你如今的樣貌拼湊出來?
我試著從頭骨、鼻骨、顎骨、頸椎、鎖骨⋯⋯,一片片一根根,在腦海裡艱困地接續著,卻始終難以讓完整的人形骷髏與你的輪廓貼合。

  其實只需隨手翻開一張人體的骨骼圖鑑,約莫就是你了。人體兩百多根骨頭,當血肉化盡了,任誰都是這相同的模樣。只是,要硬生生剝去記憶中你那青春明亮的健碩身形,讓你裸露出出血涸肉腐後的骸骨,真的很難!
 
  十五年了,凡有關軍人、部隊的辭彙,都是禁忌,然而留在記憶中縈縈繞繞的,卻總也是那一身醒人的綠,客廳牆上,父母親的床頭,我的書桌上、皮夾裡,到處是你挺拔的軍人樣像。

  你身上那襲綠色軍衣,背後遠遠聳立的蒼蔥樹林,將你原就陽光的容顏映襯得格外燦亮,你英姿煥發地衝著鏡頭笑,且得意春風的說:「帥吧?要好好保存喔!」


  是啊!你真是帥。只是我寧可你漸老漸醜,也不要你歲歲年年地,以如此一成不變的樣貌,鑲嵌在大肚山那座嶄新的墓碑上,任由日晒風吹雨淋,不曾改變絲毫。真應了你那句:好好保存!


  有陣子,我曾不自覺地在陌生的人群中搜尋你的形影,兒童、小學生、中學生、高中生,特別是假日出籠的阿兵哥,說也奇怪,總有依稀彷彿的身影乍現,令我流連失神。


  可記得你也曾焦急的尋我嗎?母親說,我初次離家工作那天,她帶著你到火車站送行,火車開動了,你拉著母親的手,站在月台上,哭個不停,頻頻追問:「二姐去哪裡了?」母親告訴你:「她去工作,很快就回來了。」


  偶爾,望著母親的背影,想像自己如同當年的你一樣,拉扯她的手追問:「小弟去哪裡了?」我想我期待的,只是一句:「他去當兵,很快就回來了。 」


  然而十五年前回來的,卻是一只從部隊領回的背包。它落寞地被安放在你睡床的角落,母親不准任何人翻動它,怕拉鍊一旦拉開,你的氣息便要從那裂縫飛散出去。可終究還是母親先按耐不住的,她小心翼翼地將拉鍊拉出一道細縫 ,然後低頭將鼻子緊緊貼湊上去,接著便爆出一陣極度忍竣的啼哭。


  你走後數日,一向膩著你的外甥女說在半夜起床如廁時看見你,問是不是做夢了?她有點抗議的口氣道:「才不是!」三四歲的小孩該不說謊的,照她描述,你身上所穿的白底藍點睡衣,正是你在醫院最後的穿著。


  後來,我向母親要了這套睡衣。純棉的,有暖暖的情感記憶,總讓我一陣恍惚,心跳躁如擊鼓,腦門轟然作響,接踵而至的便是成串的眼淚了。我以為裡頭睡著你的魂魄,因此無論季節如何轉換,它永遠安穩的躺在我的衣櫥。不曾清洗,也未曾曝曬,怕一不小心將你趕跑,除非特別想你,我只在夢見你的夜裡才捨得取出,將臉埋入,深深地,如同母親那樣,溫習一口你的氣息,多年來這已成為向你索求慰藉的儀式了 。


  舉行完葬禮,又連著七個禮拜的彌撒後,我就不再進教堂了。那座從小在心中建立起神聖形象的殿堂,在你走後的一夕之間牆塌瓦解,徹底毀滅,堅固的信仰在瞬間被推翻了。我質疑多年的虔誠全是枉然。你還只是個善良單純的孩子,上了高中甚至連明顯的叛逆期都沒有,頂多趕趕時髦將大盤帽折成船形 ,再將褲管偷偷改成喇叭褲挑戰教官的容忍尺度;回到家偶爾和姊姊哥哥鬥鬥嘴,吵吵架。這樣的你 ,何罪致死呢?


  對於「叛教」,母親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只說我們四個姊妹都變成迷途羔羊了。其實,真正迷途的,不就是你嗎?


  你究竟去了哪裡?依舊虔誠的母親堅信你已進天堂,依偎在聖母瑪麗亞的身旁,姊妹們則勤誦往生咒,迴向,祈願佛陀的慈悲接引。關於你的去向,始終是我難以釋懷的迷惑。常常,想著想著便受困於輪迴的傳說,陷溺在種種的揣想裡,你的靈魂真會如傳說那樣,一再重蹈死亡前的苦痛過程嗎?


  儘管你的死讓我斷然遠離了教堂,可我並沒忘記你的出生是如何成就父親的信仰。那是聖誕花紅遍的十二月,到人間才三天的你,因為破傷風危急地住進醫院,近半月仍未見好轉,一向虔誠的祖父母、母親、叔叔姑姑們日夜祈禱守候,就連不是教徒的父親也鄭重發誓,只要能將你救回來,願意終身成為教徒。


  奇蹟似的,就在「平安夜」的歌聲從教堂響起的那個夜裡,你竟然啪噠睜開了眼睛。當你健康地被抱回來後,父親信守承諾地走進教堂,聽道,受洗,歡天喜地成為教徒。


  那年我才十一歲,卻當真感受到家中那股蒙主恩典的歡樂氣氛。


  你在平安中慢慢長大,一如大人期待的健康聰明。讀國中時,被慧眼的鋼琴老師發現了過人的音樂天分,家人卻不覺意外,因為早在你兩三歲時,便從你的遊戲中看出端倪了。記得你愛用筷子插著唱片的軸心,轉動筷子好旋轉唱片,然後有模有樣地唱起那時正流行的湯姆瓊斯的歌,有時才剛哭過,臉上還掛著淚珠,便又節奏分明地唱起「HEY JUDY」來了。那有趣的畫面,有如唱片在我心中永不停歇的迴轉。


  記得你國二的某天,學校突然傳來你在打掃中從二樓窗戶墜落的意外,祖母和母親兩人邊哭邊衝向醫院,留下心慌意亂的我獨自看家。那時若非你幸運地被車棚擋了一下才落地,後果恐怕難以設想。你頸頷留下的細小疤痕,後來看在我的眼裡,簡直神奇至極,我以為你果真有九命怪貓的能耐,總能一再順利地躲過死神的魔爪,且越戰越勇。


  家人一致看好你的福份,且相信日後你必是人中之龍,我想這其中不免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想當然耳吧?倘若這邏輯成立,你的「後福」當不止於此。


  但究竟最後一次,死神是如何將你擄走的?


  記得在潔白的枕頭上,你越來越吃力的喘息聲,聲聲揪人肝腸。而你卻滿口憧憬地說著出院後要如何如何,用對未來的滿懷自信撐架著虛弱的身體,如同一株已然枯萎的向日葵,正奮力而艱辛地挺身,欲眺向生命的光源。


  如果你喝下的不是令醫生束手無策的「巴拉刈」,想必從此你對於生命自會有一番新的體悟吧。你喘息著說,「目前收到的紅包夠買一台摩托車、任天堂,還有手錶也可以換一隻了⋯⋯」望著你孩子氣的臉龐,怎樣也不敢相信,死神的鐮刀陰影已映在病房的窗口了。

  醫生宣佈農藥的毒性會循血入脈,侵蝕臟腑,首當其衝的便是肺部,又由於氧氣會助長侵蝕的速度,因此要我們先作好心理準備。父親走出病房,說了一句:「他只是個孩子啊!」便哭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不由自己地擁抱父親 ,而竟是無言以對。你曾問我:「二姐,我怎麼覺得愈來愈喘?」我如何能告訴你真相,說你的肺正慢慢纖化,不久終將窒息而亡?


   死神闖入的那個傍晚,從普通病房轉送加護病房短短半個小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再見你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你泛黃的臉驟然老了許多,眼神渙散呆滯,氧氣罩、鼻胃管、各式維生儀器滿佈身體。心電圖上下蠕動的曲線死死地扣住我全身的神經,記得半個小時前我曾叮嚀你:「別怕!要聽醫師護士的話。」而你還皺起眉頭不耐煩的回答:「知道啦!」教我如何相信眼前呈現彌留樣像的,真是你。


  站在病床前,種種虛擬的急救過程迅速在我腦海裡閃動,母親輕聲囑咐你

:「要乖乖跟著聖母走喔!」我全身止不住的寒顫,無法辨識凝重起伏的呼吸聲究竟是你的,或是氧氣幫浦的?呼呼的響聲甚至讓人聽不見死神逼近的腳步 ,當心電圖靜止時,你的胸口竟然還不停地起伏著。

  不追究不代表沒有疑慮,其實我真的詛咒過那些欺負你的老兵,葬禮上,部隊派來一班弟兄到教堂為你扶棺,而我想起你信中所說遭受老兵奚落排擠而委屈抑鬱的畫面,遂將他們的臉孔一一揣想入鏡,是他?是他?還是他?


  瞬間,腦海裡閃現國中模樣的你,你垂頭喪氣訴說有同學老愛欺負你⋯⋯ ,一段時日之後,你說你決定要「莊敬自強」了。只見你課餘外,忙進忙出,白色的跆拳道制服總捨不得脫下,連客廳都被你當作比劃的場所。有一天,你臉上開展出無比得意的笑容,說:「嘿!我報仇了!」那個同學又「不知死活 」的找上門來,終於被你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是啊,你何不像從前那樣,奮發圖強,等待時機揪出那些人,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怎反而讓自己硬生生地將死亡的汁液吞落肚腹?


  你剛走的那年,生活裡不只一次出現匪夷所思的情節,一開始是向來「鐵齒」的三叔,他在近午夜時分前去殯儀館看你,邊抽著煙對著你說話,忽然瞥見一整排串連的香環,就只有你靈前的那付不斷旋轉,三叔承認真的被你嚇到了,儘管你跟他向來如父子般親近,仍不免寒毛直立的對你說:「三叔知道是你,你就別跟三叔開玩笑了。」語畢,香環才止靜。然後是表妹,她在一次車禍中重傷,昏迷中頻頻叫嚷:「哥哥!你怎麼不等我啊!」醒後,姑媽在教堂奉獻彌撒,感謝你沒讓表妹追上你的步伐,否則恐怕表妹就回天乏術了。接著是你三姐,她聽見從我的琴室傳出你的咳聲,那是你在醫院時帶著喘息的咳法 。還有一次,大姊竟然在深夜打來電話,正經八百地指名找你說話;以及你哥那陣子總躲在闃黑的房間裡,點起一根蠟燭,任〈安魂曲)在滿屋子裡幽幽流淌⋯⋯ 。


  種種詭譎的現象或行徑,是否如同我在午夜夢迴時抱著你的睡衣一樣,只是源於極度思念呢?


  我想起在醫院的太平間等待將你送往殯儀館的時候,母親再也偽裝不住的完全崩潰了,但她並沒有呼天搶地的哀號,只是流著淚顫抖著身子,不斷不斷喃喃地說:「我死了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啊!」


  而你知道母親還曾死過一個女兒嗎?算起來她是我們真正的大姊,出生幾天就因黃疸過世了。母親說,「那時候,可能是自己太年輕了,才十七歲,雖然惋惜卻不懂傷心,也不覺思念。」


  我想,母親錯了,不傷心不思念只是因為在母親的記憶中找不到她的位置吧。而你,佔據我們的,卻是無法估算,極其龐大的記憶空間。


  或許你在出生時就註定要因破傷風而夭折的,是父母親敬摯的祈禱感動了天主,而將你賜給我們;或許你該命絕於國中那場墜樓的意外,是上天垂憐父母親人的哀告,又多留了你好些年。又或許你根本就是被派遣來的天使,一開始便約定陪伴我們二十年。


  時間過了那麼久,未曾有誰開口提及撿骨的事,想是不忍將你從地底掘起 ,任你以腐朽之姿面對至親的我們吧。然而不管是陽光般燦亮挺拔的你,或是埋在地底殘破不全的你,就讓我們用各自的生命膠卷,攝取記憶中你的音容形貌,再用各自的方式,舔舐心中的傷痕。即便再痛,也甘心情願讓你霸住心中某個恆常、且無可取代的位置。


  我忽又想起入殮時,你那未經化妝純淨的臉龐依稀帶著笑意,如同沈睡般的面容,和斷氣時的你已判若兩人。為你入殮的「土公仔」也說:很少看到這麼「文」的遺容!


  如此想來,對於你的去處,其實就毋須掛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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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江正一 
       (第六屆大墩文學獎散文第三名)
        (選入九歌出版九十二年度散文選)


   自從十歲隨祖父母和姊姊搭火車到台中與父母團聚那天起,我像扎了根的,據守著小格局的生命版圖,安分地在幾條台中市街圍籬起來的生活領域裡,根深柢固著。
 
   有時候,我會錯覺只要打開一張小小的台中地圖,就會有無數腳印從縱橫交錯的線條裡爭相浮顯,緊接著,生命的故事就要一幕幕重現眼簾了;有時候,我則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在那經由時空沖滌得模糊陌生的土地上,辨識二十、三十,甚至是僅僅十歲的自己的足跡 ?

   這些年,不只一次探望三民路上那飽吸陽光的狹小巷弄,溫習恬適的孩提時空。或晃蕩在台中路上,撿拾著逝去的青春歲月。偶爾也看看那條永遠下著雨卻遮不住奇異景觀的五權路 。

小巷內日式平房的家,早已改建成孤冷的漂亮洋房,而斑剝熟悉的紅磚牆和依舊抖擻的老榕樹,則依然溫馨地掛著童年的信息。童年裡,沒有玩具沒有洋娃娃,也沒有神話故事,唯有這條巷弄陪著我遊戲,陪著我長大。

   不管是與鄰童們嬉戲追逐,掀起的塵土飛揚;或映在牆上,一 個人踢毽子、跳稻草人 、逗弄含羞草的孤獨身影;或是大雨過後,使人嫌惡,橫豎著蚯蚓、蝸牛屍體的滿地泥濘; 甚至暗夜裡隔著睡覺的閣樓,被我幻想成鬼影幢幢的風吹草動。

   那短短三十幾步就可跑完的小巷弄,在記憶裡無止盡地那樣美麗著。

   初見彩色世界的璀璨,就在巷口的那片天空,國慶日的晚上,裹著厚厚的大衣跑到巷口 ,全身哆嗦的看著煙火把黝黑的天空炸成輝煌的大花園。一朵煙花盪出一陣亢奮的嘶吼 。賞煙火的夜必定無眠,腦海裡消散不去的煙花,彷彿還蠱惑著咽喉,要它隨時蹦出一聲拖著長長尾巴的「啊」。

   離開童年的巷口後,在另一個時空裡看遍無數的浮華豔麗,只是,無論如何卻再也發不出那一聲使盡全力的驚嘆。

  而台中路上我的母校,顯然經過了幾番整建粉飾,一股濃厚的疏離高掛在變寬、變新的校門口,冷漠地拒絕了我的探訪。倒是馬路對面的第三市場,如同往昔,一樣鬧熱的人聲,一樣漫天的喊價、殺價;走著走著依然會被踩濺而起的水花噴溼了小腿肚;擠在小販前的女學生,臉上蕩漾出的笑容,像一面鏡子,正錯映出我遙遠以往的青春。

   我站在路邊,恍然看見自己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禮堂吹笛子的孤僻模樣,和混跡在合唱團中,唱著一部和聲的忘我神情。更望見當時十七、八歲的自己一路走著,心裡是如何的確信,未來必定幸福亮麗,光明一片,且堅信自己將會是克盡職責的賢妻良母。

  記憶中的五權路,總有一陣陣連綿不絕的雨聲、人聲、樂聲,在我經過的時候,紛紛響起。

   每逢父親忘了帶傘的雨天,我會騎上單車,為正在上班的父親送傘。路的兩邊盡是霓虹閃爍的小酒吧,一間緊臨一間,在雨幕中鬧熱地開放著,塊頭特大的老外摟著長髮披肩,一式在臉上塗著青或藍色眼線的東方女子,在略顯低矮的酒吧門口彎著身,鑽進鑽出。叫人驚奇的是,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的男男女女,無論西裝筆挺的生意人或飯店門口的泊車小弟 ,英語幾乎都能滑溜上口,就連蹲踞門口的鞋僮,竟也能一面擦鞋一面用英語和老外聊天。

   這樣的五權路在雨中朦朧成奇風殊景,給人一種誤闖異國的錯覺。父親說,老外是美國大兵,女孩則是俗稱的吧女,而這裡就是著名的「美國街」。

   當我在雨中回到了這條路上,小酒吧不見了,到處林立著建材行或各式小商店;當年蔚為奇觀的美國大兵和吧女早已消失無蹤。那朗朗上口的「美談」,中美斷交之後,也就全數收藏在五權路的歷史傳說裡了。

   從前在一片燈火燦爛的小酒吧中仍顯得輝煌奪目的元帥大飯店,如今卻蒙上厚厚的一層頹灰,變矮變老了。顯然沒來得及趕上時代潮流的大型看板上,一對起舞的男女,很不起眼的混雜在一片陳舊中,門可羅雀的荒涼,看在我的眼裡竟有些不忍卒睹的滄桑。關於這裡曾被喚做「美國街」的華麗,恐怕沒多少人會再提起了。

   而我怎能忘記就是在這條「美國街」上,元帥飯店七樓的「第一俱樂部」,幢幢舞影中 ,時而鋼琴,時而薩克斯風,父親傾注熱情的樂音排山倒海而來,在我全然無知的世界裡開啟了一扇窗,透過它,年少的我萌生出對音樂生涯的一絲渴望與神往。

  然而生命裡還有許多走過的路,也許百轉千迴,也許腳步太過紛亂,而無法一一細數,重返一遍。

   永遠記得,那條漫長的路,是從我拎著譜袋出現在平等街開始的。那時,我已然成年。

   這街上,有疏星點綴的天空,和閃爍如燈海的霓虹店招。大大小小的酒廊、理容院一字排開,盤據了整條街,紅橙黃綠藍靛紫,色彩分明令人目不暇給。霓虹燈的野豔彷彿妖魅,「大地震」也好、「大轟動」也罷,像是極盡聳動的,爭相吸引有意前來買醉的酒客 。

   走入「大地震」酒廊,令人眼花撩亂的色彩,一股腦地向我傾瀉而來。昏眩的燈光、虛晃的酒杯斛影、黏膩的言語、難辨真假的笑意。有如蒙著薄紗的世界,佈滿神祕的氣息。

   很快我就發現了,原來,包圍著舞台的,是一個截然不同於浪漫想像的世界,彷彿急管繁弦的波濤洶湧。陽光照不進來的角落,裝飾著各種眩麗的人工美色,號稱越夜越美麗的花花世界,綺麗中藏著糜爛的陷阱與墮落的危險。這裡充斥著各式熱鬧吵雜與虛矯的聲音,而當初吸引我的音樂舞台,遠遠地退成了背景。我這才明白,父親在我堅持走這條路時,對我約法三章的苦心。

   夜晚閃爍的燈,像透著迷光的女人的眼睛,眨呀眨,把男人從四面八方勾引了來,然後冷眼看他們一個個或微醺或爛醉地歪著身子回去。

   冷眼旁觀的,還有舞台上來來去去的我。人影紛沓中,看小姐們如何在雲霧間吞吐著魅惑的咒語;看一個個被酒精吞噬的性靈,酒氣沖天地在深夜的街上搖晃顛倒,千遍一律的 ,醉了,醒,醒了又醉;看酒過三巡的名流仕紳、流氓癟三,一個模樣的爭風吃醋,從街頭拉扯到街尾,一言不合甚至還大打出手;看牆上的臨檢警示燈亮起時,一哄而散往後門暗巷流竄躲藏的鶯鶯燕燕;看流連煙花巷,佝僂著身子不斷央求客人買一束同情的賣花婆;以及偶爾蹲坐角落裡放聲痛哭的傷情酒女。

   彷彿觀看一齣令人眼花撩亂的人間劇場。人情荒唐與情愛糾葛,驟然裸露無遺,生命的美麗哀愁顛倒反覆。滾滾紅塵的艷麗與濁污,就像清晨酒場散攤後,隨地被棄擲的枯黑玫瑰 。

   看多了恩怨是非,倒也養成了處變不驚的沈著工夫。除了杯盤、棒棍齊飛的池魚之危,或警察突來的臨檢之外,我在琴鍵上的手依舊順暢符節,而從麥克風流瀉而出的歌聲,該喜該悲也從不遲疑躊躇。

   舞台上的音樂生涯,讓我遠離正常的日夜晨昏,最初,高跟鞋以優美姿態踩踏出的從容步調,漸漸不再適合一個晚上連趕七、八場的我了。腳步不得不變得飛快,趕場的路線,像是開疆闢土般,隨著摩托車的呼嘯一寸寸的延展,自由路、市府路、中山路、繼光街 ⋯ ⋯⋯,版圖不斷擴大,很快地就為我 攻下了一片傲人的江山 。就這樣大飯店、西餐廳、酒廊 、PUB、咖啡shop ,腳步毫無章法地穿梭在台中的大街小巷。

   不斷搶拍的生活節奏,讓人神經緊繃,陷陣快車道上飛車衝刺的姿勢,有義無反顧地決絕。匆忙而紛沓的腳步再難以像童年小巷子裡的那樣,只須大人探出頭來喊一聲,「回家囉 !」便能輕易收拾細碎的足跡,一哄而散。

   懷抱羅漫蒂克想像的音樂生涯,原來竟是一段顛簸的旅程。

   彷彿置身在一場熱鬧的嘉年華會,又像遊走在大染缸的邊緣,我帶著有形的、無形的面具在美麗的舞台上,小心隱藏真實的自己。並且隨時保持一定的清醒,才不至狼狽陷落。話雖如此,卻很難不沾惹塵埃,跌入鮮花和掌聲虛構的浮華裡,讓多采多姿的假象蹉跎了光陰 。二十年,從未經世事的天真浪漫,到遍嚐人世滄桑。包括我的青春、愛情和婚姻,悉數隨著紛亂的腳印,一起發生又一起終結。就在這蜿蜒的路上,我和曾經誓言相攜一生的人,彷彿各自走入不同的時空,只留下煙火般的剎那,就從彼此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想起少女時的那般自信,不禁莞爾。

   告別舞台那天,我如同往常一樣,在近午夜時分關上麥克風,起身熄了鋼琴上的那盞小燈,闔上琴蓋,從舞台拾階而下。紅燈氤氳中,推開厚實的木門,步出了酒館。門在背後關上的瞬間,終於將那千迴百轉的行路,一起鎖進記憶。

回首生命裡紛紛擾擾的腳步,全都收攏進一條條的街路,沈靜地躺進記憶的地圖裡。正是這些盤根錯雜的路線,才交織出我如今逐步踏實的人生。

   此時,我正沿著雙十路,呆會兒就會經過古色古香的孔廟,我的目的地是救國團團委會的歌唱研習教室,教室裡,有等著我前去上課的學生。

   這條路離童年真的不遠,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流,給了我柳暗花明的心境。陽光下,我的影子正轉進「道貫古今」、「德侔天地」牌樓底下的力行路,我忽地想起,那時 ,剛脫下小學制服,收拾起活蹦亂跳的腳步,當我扭扭捏捏、手足無措的走過雙十國中男生教室時,懵懵懂懂的青春才正要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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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色兵燹 (大墩文學第八屆散文佳作)


  撥開滿室瑰麗的浪漫煙霞,那便是一座充滿硝煙火光的戰場了。

  我坐在小酒店的舞台上,專注地埋首於鋼琴與麥克風之間,一整個夏天過去了,方才能適應過度絢爛的五光十色,空氣中混雜的酒味、煙味、香水味也在嗅覺裡日漸淡薄。只是當我從映著繽紛光影的鋼琴上抬起頭來,卻驟然落入詭譎荒誕的氛圍中,驚異莫名。

  原來透過音樂這一扇窗,我所望見的竟是風、花、雪、月與戰火硝煙糾纏不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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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 ◎龔雲鵬2002.10.16/10.17 台灣日報副刊

      (第五屆台中市大墩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我站在這櫥窗前好一會兒了。

  吸引我的,是一台巴掌大的水晶鋼琴。美麗的線條,精巧的琴鍵,還有依稀可數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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