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吃的粽子
最好吃的粽子
不在專賣店熱騰騰的蒸籠裡
不在標榜珍貴的廣告噱頭裡
更不在高級飯店精心鋪擺的金盤銀碗裡
最好吃的粽子
就在那雙爬滿風霜的
媽媽手裡
紅蔥頭、香菇,五花肉
一把小筍丁,幾顆花生米
了不起再來鹹蛋半粒
最好吃的粽子
其實就是這麼平凡無奇
∼6/18
圖◎王旭昶 台灣副刊2004/10/10
(第六屆中縣文學獎散文獎)
須要累積多少勇氣,才足夠將你如今的樣貌拼湊出來?
我試著從頭骨、鼻骨、顎骨、頸椎、鎖骨⋯⋯,一片片一根根,在腦海裡艱困地接續著,卻始終難以讓完整的人形骷髏與你的輪廓貼合。
其實只需隨手翻開一張人體的骨骼圖鑑,約莫就是你了。人體兩百多根骨頭,當血肉化盡了,任誰都是這相同的模樣。只是,要硬生生剝去記憶中你那青春明亮的健碩身形,讓你裸露出出血涸肉腐後的骸骨,真的很難!
十五年了,凡有關軍人、部隊的辭彙,都是禁忌,然而留在記憶中縈縈繞繞的,卻總也是那一身醒人的綠,客廳牆上,父母親的床頭,我的書桌上、皮夾裡,到處是你挺拔的軍人樣像。
你身上那襲綠色軍衣,背後遠遠聳立的蒼蔥樹林,將你原就陽光的容顏映襯得格外燦亮,你英姿煥發地衝著鏡頭笑,且得意春風的說:「帥吧?要好好保存喔!」
是啊!你真是帥。只是我寧可你漸老漸醜,也不要你歲歲年年地,以如此一成不變的樣貌,鑲嵌在大肚山那座嶄新的墓碑上,任由日晒風吹雨淋,不曾改變絲毫。真應了你那句:好好保存!
有陣子,我曾不自覺地在陌生的人群中搜尋你的形影,兒童、小學生、中學生、高中生,特別是假日出籠的阿兵哥,說也奇怪,總有依稀彷彿的身影乍現,令我流連失神。
可記得你也曾焦急的尋我嗎?母親說,我初次離家工作那天,她帶著你到火車站送行,火車開動了,你拉著母親的手,站在月台上,哭個不停,頻頻追問:「二姐去哪裡了?」母親告訴你:「她去工作,很快就回來了。」
偶爾,望著母親的背影,想像自己如同當年的你一樣,拉扯她的手追問:「小弟去哪裡了?」我想我期待的,只是一句:「他去當兵,很快就回來了。 」
然而十五年前回來的,卻是一只從部隊領回的背包。它落寞地被安放在你睡床的角落,母親不准任何人翻動它,怕拉鍊一旦拉開,你的氣息便要從那裂縫飛散出去。可終究還是母親先按耐不住的,她小心翼翼地將拉鍊拉出一道細縫 ,然後低頭將鼻子緊緊貼湊上去,接著便爆出一陣極度忍竣的啼哭。
你走後數日,一向膩著你的外甥女說在半夜起床如廁時看見你,問是不是做夢了?她有點抗議的口氣道:「才不是!」三四歲的小孩該不說謊的,照她描述,你身上所穿的白底藍點睡衣,正是你在醫院最後的穿著。
後來,我向母親要了這套睡衣。純棉的,有暖暖的情感記憶,總讓我一陣恍惚,心跳躁如擊鼓,腦門轟然作響,接踵而至的便是成串的眼淚了。我以為裡頭睡著你的魂魄,因此無論季節如何轉換,它永遠安穩的躺在我的衣櫥。不曾清洗,也未曾曝曬,怕一不小心將你趕跑,除非特別想你,我只在夢見你的夜裡才捨得取出,將臉埋入,深深地,如同母親那樣,溫習一口你的氣息,多年來這已成為向你索求慰藉的儀式了 。
舉行完葬禮,又連著七個禮拜的彌撒後,我就不再進教堂了。那座從小在心中建立起神聖形象的殿堂,在你走後的一夕之間牆塌瓦解,徹底毀滅,堅固的信仰在瞬間被推翻了。我質疑多年的虔誠全是枉然。你還只是個善良單純的孩子,上了高中甚至連明顯的叛逆期都沒有,頂多趕趕時髦將大盤帽折成船形 ,再將褲管偷偷改成喇叭褲挑戰教官的容忍尺度;回到家偶爾和姊姊哥哥鬥鬥嘴,吵吵架。這樣的你 ,何罪致死呢?
對於「叛教」,母親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只說我們四個姊妹都變成迷途羔羊了。其實,真正迷途的,不就是你嗎?
你究竟去了哪裡?依舊虔誠的母親堅信你已進天堂,依偎在聖母瑪麗亞的身旁,姊妹們則勤誦往生咒,迴向,祈願佛陀的慈悲接引。關於你的去向,始終是我難以釋懷的迷惑。常常,想著想著便受困於輪迴的傳說,陷溺在種種的揣想裡,你的靈魂真會如傳說那樣,一再重蹈死亡前的苦痛過程嗎?
儘管你的死讓我斷然遠離了教堂,可我並沒忘記你的出生是如何成就父親的信仰。那是聖誕花紅遍的十二月,到人間才三天的你,因為破傷風危急地住進醫院,近半月仍未見好轉,一向虔誠的祖父母、母親、叔叔姑姑們日夜祈禱守候,就連不是教徒的父親也鄭重發誓,只要能將你救回來,願意終身成為教徒。
奇蹟似的,就在「平安夜」的歌聲從教堂響起的那個夜裡,你竟然啪噠睜開了眼睛。當你健康地被抱回來後,父親信守承諾地走進教堂,聽道,受洗,歡天喜地成為教徒。
那年我才十一歲,卻當真感受到家中那股蒙主恩典的歡樂氣氛。
你在平安中慢慢長大,一如大人期待的健康聰明。讀國中時,被慧眼的鋼琴老師發現了過人的音樂天分,家人卻不覺意外,因為早在你兩三歲時,便從你的遊戲中看出端倪了。記得你愛用筷子插著唱片的軸心,轉動筷子好旋轉唱片,然後有模有樣地唱起那時正流行的湯姆瓊斯的歌,有時才剛哭過,臉上還掛著淚珠,便又節奏分明地唱起「HEY JUDY」來了。那有趣的畫面,有如唱片在我心中永不停歇的迴轉。
記得你國二的某天,學校突然傳來你在打掃中從二樓窗戶墜落的意外,祖母和母親兩人邊哭邊衝向醫院,留下心慌意亂的我獨自看家。那時若非你幸運地被車棚擋了一下才落地,後果恐怕難以設想。你頸頷留下的細小疤痕,後來看在我的眼裡,簡直神奇至極,我以為你果真有九命怪貓的能耐,總能一再順利地躲過死神的魔爪,且越戰越勇。
家人一致看好你的福份,且相信日後你必是人中之龍,我想這其中不免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想當然耳吧?倘若這邏輯成立,你的「後福」當不止於此。
但究竟最後一次,死神是如何將你擄走的?
記得在潔白的枕頭上,你越來越吃力的喘息聲,聲聲揪人肝腸。而你卻滿口憧憬地說著出院後要如何如何,用對未來的滿懷自信撐架著虛弱的身體,如同一株已然枯萎的向日葵,正奮力而艱辛地挺身,欲眺向生命的光源。
如果你喝下的不是令醫生束手無策的「巴拉刈」,想必從此你對於生命自會有一番新的體悟吧。你喘息著說,「目前收到的紅包夠買一台摩托車、任天堂,還有手錶也可以換一隻了⋯⋯」望著你孩子氣的臉龐,怎樣也不敢相信,死神的鐮刀陰影已映在病房的窗口了。
醫生宣佈農藥的毒性會循血入脈,侵蝕臟腑,首當其衝的便是肺部,又由於氧氣會助長侵蝕的速度,因此要我們先作好心理準備。父親走出病房,說了一句:「他只是個孩子啊!」便哭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不由自己地擁抱父親 ,而竟是無言以對。你曾問我:「二姐,我怎麼覺得愈來愈喘?」我如何能告訴你真相,說你的肺正慢慢纖化,不久終將窒息而亡?
死神闖入的那個傍晚,從普通病房轉送加護病房短短半個小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再見你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你泛黃的臉驟然老了許多,眼神渙散呆滯,氧氣罩、鼻胃管、各式維生儀器滿佈身體。心電圖上下蠕動的曲線死死地扣住我全身的神經,記得半個小時前我曾叮嚀你:「別怕!要聽醫師護士的話。」而你還皺起眉頭不耐煩的回答:「知道啦!」教我如何相信眼前呈現彌留樣像的,真是你。
站在病床前,種種虛擬的急救過程迅速在我腦海裡閃動,母親輕聲囑咐你
:「要乖乖跟著聖母走喔!」我全身止不住的寒顫,無法辨識凝重起伏的呼吸聲究竟是你的,或是氧氣幫浦的?呼呼的響聲甚至讓人聽不見死神逼近的腳步 ,當心電圖靜止時,你的胸口竟然還不停地起伏著。
不追究不代表沒有疑慮,其實我真的詛咒過那些欺負你的老兵,葬禮上,部隊派來一班弟兄到教堂為你扶棺,而我想起你信中所說遭受老兵奚落排擠而委屈抑鬱的畫面,遂將他們的臉孔一一揣想入鏡,是他?是他?還是他?
瞬間,腦海裡閃現國中模樣的你,你垂頭喪氣訴說有同學老愛欺負你⋯⋯ ,一段時日之後,你說你決定要「莊敬自強」了。只見你課餘外,忙進忙出,白色的跆拳道制服總捨不得脫下,連客廳都被你當作比劃的場所。有一天,你臉上開展出無比得意的笑容,說:「嘿!我報仇了!」那個同學又「不知死活 」的找上門來,終於被你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是啊,你何不像從前那樣,奮發圖強,等待時機揪出那些人,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怎反而讓自己硬生生地將死亡的汁液吞落肚腹?
你剛走的那年,生活裡不只一次出現匪夷所思的情節,一開始是向來「鐵齒」的三叔,他在近午夜時分前去殯儀館看你,邊抽著煙對著你說話,忽然瞥見一整排串連的香環,就只有你靈前的那付不斷旋轉,三叔承認真的被你嚇到了,儘管你跟他向來如父子般親近,仍不免寒毛直立的對你說:「三叔知道是你,你就別跟三叔開玩笑了。」語畢,香環才止靜。然後是表妹,她在一次車禍中重傷,昏迷中頻頻叫嚷:「哥哥!你怎麼不等我啊!」醒後,姑媽在教堂奉獻彌撒,感謝你沒讓表妹追上你的步伐,否則恐怕表妹就回天乏術了。接著是你三姐,她聽見從我的琴室傳出你的咳聲,那是你在醫院時帶著喘息的咳法 。還有一次,大姊竟然在深夜打來電話,正經八百地指名找你說話;以及你哥那陣子總躲在闃黑的房間裡,點起一根蠟燭,任〈安魂曲)在滿屋子裡幽幽流淌⋯⋯ 。
種種詭譎的現象或行徑,是否如同我在午夜夢迴時抱著你的睡衣一樣,只是源於極度思念呢?
我想起在醫院的太平間等待將你送往殯儀館的時候,母親再也偽裝不住的完全崩潰了,但她並沒有呼天搶地的哀號,只是流著淚顫抖著身子,不斷不斷喃喃地說:「我死了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啊!」
而你知道母親還曾死過一個女兒嗎?算起來她是我們真正的大姊,出生幾天就因黃疸過世了。母親說,「那時候,可能是自己太年輕了,才十七歲,雖然惋惜卻不懂傷心,也不覺思念。」
我想,母親錯了,不傷心不思念只是因為在母親的記憶中找不到她的位置吧。而你,佔據我們的,卻是無法估算,極其龐大的記憶空間。
或許你在出生時就註定要因破傷風而夭折的,是父母親敬摯的祈禱感動了天主,而將你賜給我們;或許你該命絕於國中那場墜樓的意外,是上天垂憐父母親人的哀告,又多留了你好些年。又或許你根本就是被派遣來的天使,一開始便約定陪伴我們二十年。
時間過了那麼久,未曾有誰開口提及撿骨的事,想是不忍將你從地底掘起 ,任你以腐朽之姿面對至親的我們吧。然而不管是陽光般燦亮挺拔的你,或是埋在地底殘破不全的你,就讓我們用各自的生命膠卷,攝取記憶中你的音容形貌,再用各自的方式,舔舐心中的傷痕。即便再痛,也甘心情願讓你霸住心中某個恆常、且無可取代的位置。
我忽又想起入殮時,你那未經化妝純淨的臉龐依稀帶著笑意,如同沈睡般的面容,和斷氣時的你已判若兩人。為你入殮的「土公仔」也說:很少看到這麼「文」的遺容!
如此想來,對於你的去處,其實就毋須掛意了。
圖◎江正一
(第六屆大墩文學獎散文第三名)
(選入九歌出版九十二年度散文選)
自從十歲隨祖父母和姊姊搭火車到台中與父母團聚那天起,我像扎了根的,據守著小格局的生命版圖,安分地在幾條台中市街圍籬起來的生活領域裡,根深柢固著。
有時候,我會錯覺只要打開一張小小的台中地圖,就會有無數腳印從縱橫交錯的線條裡爭相浮顯,緊接著,生命的故事就要一幕幕重現眼簾了;有時候,我則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在那經由時空沖滌得模糊陌生的土地上,辨識二十、三十,甚至是僅僅十歲的自己的足跡 ?
這些年,不只一次探望三民路上那飽吸陽光的狹小巷弄,溫習恬適的孩提時空。或晃蕩在台中路上,撿拾著逝去的青春歲月。偶爾也看看那條永遠下著雨卻遮不住奇異景觀的五權路 。
小巷內日式平房的家,早已改建成孤冷的漂亮洋房,而斑剝熟悉的紅磚牆和依舊抖擻的老榕樹,則依然溫馨地掛著童年的信息。童年裡,沒有玩具沒有洋娃娃,也沒有神話故事,唯有這條巷弄陪著我遊戲,陪著我長大。
不管是與鄰童們嬉戲追逐,掀起的塵土飛揚;或映在牆上,一 個人踢毽子、跳稻草人 、逗弄含羞草的孤獨身影;或是大雨過後,使人嫌惡,橫豎著蚯蚓、蝸牛屍體的滿地泥濘; 甚至暗夜裡隔著睡覺的閣樓,被我幻想成鬼影幢幢的風吹草動。
那短短三十幾步就可跑完的小巷弄,在記憶裡無止盡地那樣美麗著。
初見彩色世界的璀璨,就在巷口的那片天空,國慶日的晚上,裹著厚厚的大衣跑到巷口 ,全身哆嗦的看著煙火把黝黑的天空炸成輝煌的大花園。一朵煙花盪出一陣亢奮的嘶吼 。賞煙火的夜必定無眠,腦海裡消散不去的煙花,彷彿還蠱惑著咽喉,要它隨時蹦出一聲拖著長長尾巴的「啊」。
離開童年的巷口後,在另一個時空裡看遍無數的浮華豔麗,只是,無論如何卻再也發不出那一聲使盡全力的驚嘆。
而台中路上我的母校,顯然經過了幾番整建粉飾,一股濃厚的疏離高掛在變寬、變新的校門口,冷漠地拒絕了我的探訪。倒是馬路對面的第三市場,如同往昔,一樣鬧熱的人聲,一樣漫天的喊價、殺價;走著走著依然會被踩濺而起的水花噴溼了小腿肚;擠在小販前的女學生,臉上蕩漾出的笑容,像一面鏡子,正錯映出我遙遠以往的青春。
我站在路邊,恍然看見自己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禮堂吹笛子的孤僻模樣,和混跡在合唱團中,唱著一部和聲的忘我神情。更望見當時十七、八歲的自己一路走著,心裡是如何的確信,未來必定幸福亮麗,光明一片,且堅信自己將會是克盡職責的賢妻良母。
記憶中的五權路,總有一陣陣連綿不絕的雨聲、人聲、樂聲,在我經過的時候,紛紛響起。
每逢父親忘了帶傘的雨天,我會騎上單車,為正在上班的父親送傘。路的兩邊盡是霓虹閃爍的小酒吧,一間緊臨一間,在雨幕中鬧熱地開放著,塊頭特大的老外摟著長髮披肩,一式在臉上塗著青或藍色眼線的東方女子,在略顯低矮的酒吧門口彎著身,鑽進鑽出。叫人驚奇的是,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的男男女女,無論西裝筆挺的生意人或飯店門口的泊車小弟 ,英語幾乎都能滑溜上口,就連蹲踞門口的鞋僮,竟也能一面擦鞋一面用英語和老外聊天。
這樣的五權路在雨中朦朧成奇風殊景,給人一種誤闖異國的錯覺。父親說,老外是美國大兵,女孩則是俗稱的吧女,而這裡就是著名的「美國街」。
當我在雨中回到了這條路上,小酒吧不見了,到處林立著建材行或各式小商店;當年蔚為奇觀的美國大兵和吧女早已消失無蹤。那朗朗上口的「美談」,中美斷交之後,也就全數收藏在五權路的歷史傳說裡了。
從前在一片燈火燦爛的小酒吧中仍顯得輝煌奪目的元帥大飯店,如今卻蒙上厚厚的一層頹灰,變矮變老了。顯然沒來得及趕上時代潮流的大型看板上,一對起舞的男女,很不起眼的混雜在一片陳舊中,門可羅雀的荒涼,看在我的眼裡竟有些不忍卒睹的滄桑。關於這裡曾被喚做「美國街」的華麗,恐怕沒多少人會再提起了。
而我怎能忘記就是在這條「美國街」上,元帥飯店七樓的「第一俱樂部」,幢幢舞影中 ,時而鋼琴,時而薩克斯風,父親傾注熱情的樂音排山倒海而來,在我全然無知的世界裡開啟了一扇窗,透過它,年少的我萌生出對音樂生涯的一絲渴望與神往。
然而生命裡還有許多走過的路,也許百轉千迴,也許腳步太過紛亂,而無法一一細數,重返一遍。
永遠記得,那條漫長的路,是從我拎著譜袋出現在平等街開始的。那時,我已然成年。
這街上,有疏星點綴的天空,和閃爍如燈海的霓虹店招。大大小小的酒廊、理容院一字排開,盤據了整條街,紅橙黃綠藍靛紫,色彩分明令人目不暇給。霓虹燈的野豔彷彿妖魅,「大地震」也好、「大轟動」也罷,像是極盡聳動的,爭相吸引有意前來買醉的酒客 。
走入「大地震」酒廊,令人眼花撩亂的色彩,一股腦地向我傾瀉而來。昏眩的燈光、虛晃的酒杯斛影、黏膩的言語、難辨真假的笑意。有如蒙著薄紗的世界,佈滿神祕的氣息。
很快我就發現了,原來,包圍著舞台的,是一個截然不同於浪漫想像的世界,彷彿急管繁弦的波濤洶湧。陽光照不進來的角落,裝飾著各種眩麗的人工美色,號稱越夜越美麗的花花世界,綺麗中藏著糜爛的陷阱與墮落的危險。這裡充斥著各式熱鬧吵雜與虛矯的聲音,而當初吸引我的音樂舞台,遠遠地退成了背景。我這才明白,父親在我堅持走這條路時,對我約法三章的苦心。
夜晚閃爍的燈,像透著迷光的女人的眼睛,眨呀眨,把男人從四面八方勾引了來,然後冷眼看他們一個個或微醺或爛醉地歪著身子回去。
冷眼旁觀的,還有舞台上來來去去的我。人影紛沓中,看小姐們如何在雲霧間吞吐著魅惑的咒語;看一個個被酒精吞噬的性靈,酒氣沖天地在深夜的街上搖晃顛倒,千遍一律的 ,醉了,醒,醒了又醉;看酒過三巡的名流仕紳、流氓癟三,一個模樣的爭風吃醋,從街頭拉扯到街尾,一言不合甚至還大打出手;看牆上的臨檢警示燈亮起時,一哄而散往後門暗巷流竄躲藏的鶯鶯燕燕;看流連煙花巷,佝僂著身子不斷央求客人買一束同情的賣花婆;以及偶爾蹲坐角落裡放聲痛哭的傷情酒女。
彷彿觀看一齣令人眼花撩亂的人間劇場。人情荒唐與情愛糾葛,驟然裸露無遺,生命的美麗哀愁顛倒反覆。滾滾紅塵的艷麗與濁污,就像清晨酒場散攤後,隨地被棄擲的枯黑玫瑰 。
看多了恩怨是非,倒也養成了處變不驚的沈著工夫。除了杯盤、棒棍齊飛的池魚之危,或警察突來的臨檢之外,我在琴鍵上的手依舊順暢符節,而從麥克風流瀉而出的歌聲,該喜該悲也從不遲疑躊躇。
舞台上的音樂生涯,讓我遠離正常的日夜晨昏,最初,高跟鞋以優美姿態踩踏出的從容步調,漸漸不再適合一個晚上連趕七、八場的我了。腳步不得不變得飛快,趕場的路線,像是開疆闢土般,隨著摩托車的呼嘯一寸寸的延展,自由路、市府路、中山路、繼光街 ⋯ ⋯⋯,版圖不斷擴大,很快地就為我 攻下了一片傲人的江山 。就這樣大飯店、西餐廳、酒廊 、PUB、咖啡shop ,腳步毫無章法地穿梭在台中的大街小巷。
不斷搶拍的生活節奏,讓人神經緊繃,陷陣快車道上飛車衝刺的姿勢,有義無反顧地決絕。匆忙而紛沓的腳步再難以像童年小巷子裡的那樣,只須大人探出頭來喊一聲,「回家囉 !」便能輕易收拾細碎的足跡,一哄而散。
懷抱羅漫蒂克想像的音樂生涯,原來竟是一段顛簸的旅程。
彷彿置身在一場熱鬧的嘉年華會,又像遊走在大染缸的邊緣,我帶著有形的、無形的面具在美麗的舞台上,小心隱藏真實的自己。並且隨時保持一定的清醒,才不至狼狽陷落。話雖如此,卻很難不沾惹塵埃,跌入鮮花和掌聲虛構的浮華裡,讓多采多姿的假象蹉跎了光陰 。二十年,從未經世事的天真浪漫,到遍嚐人世滄桑。包括我的青春、愛情和婚姻,悉數隨著紛亂的腳印,一起發生又一起終結。就在這蜿蜒的路上,我和曾經誓言相攜一生的人,彷彿各自走入不同的時空,只留下煙火般的剎那,就從彼此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想起少女時的那般自信,不禁莞爾。
告別舞台那天,我如同往常一樣,在近午夜時分關上麥克風,起身熄了鋼琴上的那盞小燈,闔上琴蓋,從舞台拾階而下。紅燈氤氳中,推開厚實的木門,步出了酒館。門在背後關上的瞬間,終於將那千迴百轉的行路,一起鎖進記憶。
回首生命裡紛紛擾擾的腳步,全都收攏進一條條的街路,沈靜地躺進記憶的地圖裡。正是這些盤根錯雜的路線,才交織出我如今逐步踏實的人生。
此時,我正沿著雙十路,呆會兒就會經過古色古香的孔廟,我的目的地是救國團團委會的歌唱研習教室,教室裡,有等著我前去上課的學生。
這條路離童年真的不遠,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流,給了我柳暗花明的心境。陽光下,我的影子正轉進「道貫古今」、「德侔天地」牌樓底下的力行路,我忽地想起,那時 ,剛脫下小學制服,收拾起活蹦亂跳的腳步,當我扭扭捏捏、手足無措的走過雙十國中男生教室時,懵懵懂懂的青春才正要展開⋯⋯⋯
酒色兵燹 (大墩文學第八屆散文佳作)
撥開滿室瑰麗的浪漫煙霞,那便是一座充滿硝煙火光的戰場了。
我坐在小酒店的舞台上,專注地埋首於鋼琴與麥克風之間,一整個夏天過去了,方才能適應過度絢爛的五光十色,空氣中混雜的酒味、煙味、香水味也在嗅覺裡日漸淡薄。只是當我從映著繽紛光影的鋼琴上抬起頭來,卻驟然落入詭譎荒誕的氛圍中,驚異莫名。
原來透過音樂這一扇窗,我所望見的竟是風、花、雪、月與戰火硝煙糾纏不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