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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有勁,不是色情。」擴音器開始傳出陣陣高分貝的的叫囂。數百名西施,在領隊指揮下,有模有樣地喊起口號來了。
「為求生存,爭取工作權。」
「賣相不賣色,我們只是弱勢的族群!」
舞台那邊,開始有人站台,阿南斷斷續續聽見:「誰無想欲做千金小姐,坐辦公室,給人看會起,咱西施就沒這個命,不管天有外寒,咱這些檳榔西施,攏必須穿著很少的衫在工作。這辛苦是為著什麼?不過是為了一碗飯嘛。‥‥」
現場響起一陣掌聲。
「拜託政府多去處理較大的問題,何苦費心費力來為難這群只是穿較少一點,咧討生活的查某囡仔。擱再講,這幾年,一些查某囡仔,包括有學生,嘛會穿著露肚臍的衫,公然走在大街小巷。為什麼他們這樣穿就叫做時髦,咱就叫做妨害風化?」說完,又是一陣掌聲如雷。
阿南望著台上顯然有點年紀的微胖女人,心想,這要是平常,自己和大象早就開罵了。而現在,怎麼好像也聽出了幾分道理來。
「拜託大家甭用有色的眼光看待檳榔西施,阮只是穿較少一點,較清涼一點,這其實嘛是為著服務來買檳榔的大眾勞工朋友。」
現場掌聲不斷,阿南簡直要錯覺自己是在總統大選的造勢會場裡了 。
忽然,霹靂啪啦,一陣大雨落下來了,現場雨衣、雨傘紛紛出籠,躲避不及的,乾脆動也不動,原地淋個夠。
雨下的又快又急,才一會兒工夫,阿南幾乎全身濕透。
眼尖的警察彷彿逮到了機會,一口氣逮住了一群落湯西施,溼淋淋的輕薄衣衫底下,遮掩不住的,幾乎全都露點了。為首的警察雙手在胸前交握,清描淡寫的說:「三點不露,無法可管,現在呢!可以取締了吧?」
幾個記者朝這邊跑來舉起相機要拍照,被幾個口嚼檳榔的男人制止住。 「哪有這樣的,下雨耶!你也不穿雨衣試試看啊!」
「你們不是故意不穿的嗎?」
「警察大哥!你講按呢哪對?怎麼是故意的?根本來不及穿嘛。」
「對啊!誰知道要下雨。」西施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抗議起來。
「小姐,妳看一下!今天這種天色,妳會不知道有可能下雨?那我們這些警察身上的雨衣是穿好看的呀?」
「真的不知道嘛!」
「反正是下雨害的啦!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們自己要露的! 」
突然一個西施以尖銳的聲音邊哭邊喊著:「阮按呢已經有夠可憐啊,恁嘛甭擱找阮麻煩。」接著,兩個、三個,就這麼鬧哄哄哭成一團。旁邊很快聚攏了一群拉白布條的西施,「讓我們活下去!」阿南看著眼前這副景象,心裡怪不舒服的,感覺像是一支送葬的隊伍,他想起前不久發生的醫生醫死人,家屬抬棺抗議的新聞事件,那種冥紙滿天飛,一片鬼哭神號似的畫面還令他記憶深刻。
大象阿南和幾個男人一起擠上前去,「警察大仔!甭生氣啦!落雨嘛!未赴穿雨衣,一定會濕嘛,對嚜?叫伊緊甲雨衣穿起來就好啊嘛!敢不是安呢 ?」警察露出不耐的表情,喝令男人們去找雨衣。「不穿的 ,一律以妨害風化取締。」
現在,警察已退回場邊,倒是那群男男女女的記者,像蒼蠅一樣逢人便沾。現在阿南被記者圍住了,阿南盯著眼前這群人,心想,就是有你們這些人 ,台灣才有這麼多亂象可看。
他冷冷地說:「我們不是在製造混亂,只是替台灣社會低下階層的一群人 ,表達他們心聲,希望有關單位多多重視這弱勢族群,讓他們有生存的空間!活得下去!」
阿南說完,忽然從自己身上找到一份可笑的使命感,對著鏡頭微微仰起頭 ,感覺自己忽然變得重要起來了。然而阿南隨即又洩氣般的想著,真是發自社會關懷的使命感嗎?怎麼在這種荒唐而可笑的情況下跑出來?真要有這般意氣風發的鬥志,想必人生會大大不同吧?最起碼,不會是現在這副中年失業,混雜在一群西施辣妹之間,搖旗吶喊吼叫的倒楣樣。
阿南轉身要朝舞台走去的時候,恍惚了一下,好像看見了熟悉的背影,怎麼可能?阿南想,一定是眼花了。
剛下過雨的天空,陽光漸漸露出臉來,天色轉為紅莽莽的,有些燜,彷彿要把人燜得滾沸蒸騰。
阿南現在到了舞台這邊,負責維持秩序。他點起煙,無聊的聽著主持人的談話。
「檳榔西施,是台灣社會弱勢的一群,總是被投以異色眼光看待。徐設計師的設計理念便是來自於對這群人的關懷。她常說,露要露得有品味有風格,並且要還能露出甜美的笑容,和親切的態度。這樣,三點不露,生意照做。」
「現在我們以熱烈掌聲歡迎我們的徐小雲徐設計師。」
聽見「徐小雲」三個字從擴音器傳來,阿南只覺頭皮一陣發麻,他還來不及回神,一個全身黑色裝扮的細瘦身影,甩著一頭披肩長髮,正以明星般的架態走過來,兩人迎面時,各自在眼底掀起幾秒的錯愕。隨即她的眼睛恢復炯炯發亮的神采,走向主持人。留下茫然的阿南愣愣地站在原地,而混亂的思緒讓他想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台上的對話,只隱約聽見小雲的那句:「⋯⋯穿出我們女人的魅力與自信⋯⋯」
擴音器裡響著熱力十足的音樂,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陣陣掌聲中夾雜著不懷好意的怪叫、噓聲,還有挑釁的口氣吼著:「攏甭穿,生意擱甲好啦!」「看就看,別噴血好嚜!」有人突然衝進人群中,「幹!講啥?來鬧場的是嚜 ?」瞬間,台下的場面陷入失控,人擠人,人推人,個個臉紅心跳,吼叫謾罵漫天狂舞、「幹」字更是此起彼落,眼看那頭有人亢奮地幹起架來,這邊阿南顯然也亂了手腳,彷彿遲疑著該不該加入混戰。陣陣哨子的聲音吹得又快又急 ,警察這會兒頭戴鋼盔手持盾牌,已擺出一副隨時要抓人的架勢,而那邊伸展台上小雲居然還在介紹她的新款西施裝,穿著賽車裝的檳榔西施努力扭擺腰肢 ,像名模特兒那樣的走著台步 。
阿南聽見站在他身邊不遠的女記者,字正腔圓地對著鏡頭說著:「 記者現在位於台中的檳榔西施自救活動的現場,目前在一場檳榔西施的服裝秀裡,似乎出現了幾個頗不以為然的民眾,正引發一場激烈的衝突 ⋯⋯⋯」
阿南看著眼前的一切,感覺極度荒唐,腦子裡鬧哄哄地,竟想不起自己怎麼會站在這裡?
人潮散去好久好久了。昏暗中仍看得見滿地丟棄的傳單、紙屑,樹幹上歪躺著寫滿抗議字眼的白色布條,阿南獨自望著頭上閃爍無度的星空,竟然有幾分身處亂世的錯覺。寂寞,是他現在所有的感覺。
真是寂寞啊!如果看見的不是幻覺,那麼小雲還果真為她口中的藝術找到了舞台,儘管在他眼裡,並不認同那樣的舞台。
總是強過自己吧?阿南想,現在連從前有過的理想都說不仔細了,有時甚至會質疑自己真的有過什麼理想嗎?就算有,也離得太遙遠了。理想這種東西 ,被閒置在心中,不小心就腐敗了。就像現在嘴吧裡咬得碎爛的檳榔,當它呸的一聲,被自己從嘴裡吐了出來,不就只剩下乾澀的檳榔渣滓。而那些先前就被吐出的鮮紅汁液中,恐怕就和著發臭的理想吧?
是非黑白在這個時代真是一片模糊的,完全不在自己的邏輯思考範圍內。而那些為色情藝術爭吵鬥氣的日子,還真是遙遠。這樣出現在小雲面前的自己 ,就連批評爭論的立場都失去了 。
阿南就這樣坐在斜坡上,直到星星漸漸隱去了,天色微亮。身體逐漸被疲憊侵襲著,而心裡的千波萬滔,這時已漸趨平靜,他站起身,摸出口袋裡剩下的半包檳榔,丟進腳邊的大垃圾桶。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天光的方向走去,這就一步一步地把混亂的世界遠遠拋在腦後⋯⋯⋯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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