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兵燹 (大墩文學第八屆散文佳作)
撥開滿室瑰麗的浪漫煙霞,那便是一座充滿硝煙火光的戰場了。
我坐在小酒店的舞台上,專注地埋首於鋼琴與麥克風之間,一整個夏天過去了,方才能適應過度絢爛的五光十色,空氣中混雜的酒味、煙味、香水味也在嗅覺裡日漸淡薄。只是當我從映著繽紛光影的鋼琴上抬起頭來,卻驟然落入詭譎荒誕的氛圍中,驚異莫名。
原來透過音樂這一扇窗,我所望見的竟是風、花、雪、月與戰火硝煙糾纏不休的世界。
每個夜深,男人或形孤影單或成群結黨地奔向酒店,就算刮風下雨也照樣在「歡迎光臨」聲中大搖大擺進來。這些男人們三教九流,不論年輕或年老,不論體面或猥瑣,更不論黃皮膚白皮膚,個個都像大老爺那般地被服侍著。他們可以對前來坐檯的女子挑鼻子挑眼睛,可以高談闊論大聲吆暍,可以出口成髒,盡說些沒營養的話,可以聲嘶力竭喊拳拼輸贏,還可以打情罵俏且不忘朝坐檯女子身上伸出毛手毛腳⋯⋯。如此風流快活,直到酒酣耳熱,才終於搖搖晃晃歪斜了回去。
仗著幾分醉意,男人之間爭鋒吃醋的劇碼不斷在琴音歌聲的陪襯中上演;酒、色、財、氣帶來的爭端三天兩頭地就被引爆。原來,酒過三巡的男人,除了少數能自重如仕紳,就少有人模人樣的了。本著和氣生財的道理,店家對於無理取鬧的客人,是能忍就忍。然而膽敢經營夜店的老闆畢竟不是等閒之輩,他們或溜轉著一雙炯如夜鷹的目光坐鎮現場;或神祕如藏鏡人,藉一具隱於辦公室的監視器遙控全場,一但有了狀況,別說是小糾紛了,就連黑道白道的大小恩怨,也總有一手擺平的能耐;而在現場的,莫提主事的經理、媽媽桑等輩非是省油的燈,就連一群年方十幾二十的少爺們也各自練就一套應付牛鬼蛇神的本領,至於那些流落風塵討生活的女子,就算沒有十八般武藝,也總握有三兩把刷子用以應付各形各色的男人,好哄他們順順貼貼地散出錢財。所以若只是仗著幾分醉意鬧鬧小脾氣,砸幾個杯子罵幾句三字經什麼的,倒也無妨,真要無寸無度地耍賴,比方賊頭賊腦地跑單,喝霸王酒,強迫女子出場之類,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而讓客人吃不了兜著走的,常常就是在那群被呼來喚去服侍著客人的「少爺」。
「 大地震」有個神勇的領班,麾下七八個「少爺」,其中有半工半讀的大學生,有兼職的上班族,還有正等候兵單的少年郎。他們長相斯文,禮貌周全 ,負責端水拿酒點煙遞毛巾,有時幫客人跑跑腿買個檳榔什麼的,幾句「 是」「請用」「謝謝」「馬上來」時刻掛在嘴邊,彷彿沒半點脾氣,正隨時等候客人的傳喚。然而一但有人鬧事,他們立刻鬆開脖子上的紅色領結,個個磨拳擦掌蓄勢待發,儼然專業打手,只等領班一聲吆喝,便要以團結的力量示人 。但為了不驚擾其他客人,通常會低調的先將客人「請」到外頭溝通,溝通不成才開打。有時甚至悄悄讓其他客人買了單,拉下鐵門,狠狠將鬧事的醉漢修理一頓。我就親眼見過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客人,歪歪斜斜地朝剛拉開的鐵門走去,卻因為多嘴轉回頭撂下一句「給我記住!」臨了又被補上兩拳。如此這般的團隊精神,煞是撼人心魄。幸好那個年代擁有槍枝者少,否則只怕常常要血濺百步,鬧出人命了。
宛如電影裡的情節搬到現實世界上演,叫人看得怵目驚心。然而詭異的是 ,即便如此地刀光劍影,酒店裡卻依舊人影幢幢,曾發誓不再上門的客人依然會若無其事前來,曾揮過拳頭的少爺也依舊行禮如儀殷勤接待。漸漸地我不再為突然騰空而起的杯盤驚慌失措,也懂得察言觀色並當機立斷了。什麼時後可以氣定神閒繼續端坐鋼琴前,什麼時候又該迅速跳開閃人,少有誤判。然而盡管如此,那把突如其來闖入的武士刀,還是著實地讓我呆住了。
那天,酒店裡的氣氛如常熱絡,賓客坐滿了七八成,女子的嬌笑男人的豪語在空氣中 不斷流盪晃漾,直到這把駭人的武士刀突然的闖進來。
我下意識地一瞥,嘴裡正唱著的那首〈恰似你的溫柔〉迎頭被砍斷了,悠遊琴鍵的一雙手也破天荒地僵住,動彈不得。偌大的空間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彷彿被下了咒,滿室的鶯聲燕語止靜了;比手畫腳說著天花亂墜的男人也安分了;就連醺醉著的也瞬間清醒了;而那群能哄能打的少爺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們完全丟失了反應能力,一個個愣在不同的角落。
所有的動作止靜之後,只剩下一雙雙驚異地目光還能隨著武士刀滿場游移 。像一部無聲電影,忒長的武士刀閃著冷列的芒光,那芒光且遮去了那人的面貌表情,我甚至記不得他的體態,只記住了武士刀威風凜凜的檢閱過現場每一張瞠目結口的表情。晃了一圈之後,顯然沒有找到對象,便大搖大擺走了。
整個過程約莫不到一分鐘,卻留下滿室錯愕的人,半晌,才一個個回過神來鬧哄哄議論著。每個人的神情好像都在慶幸著:「還好,沒劈下來!」而受到嚴重驚嚇的領檯被催眠似地關上大門後,就著門邊蹲下,半天站不起來,隔日不見她的人影,聽說收驚去了。
幸好如此驚悚的畫面並不常發生,平日裡最多就只是砸砸酒瓶,摔幾隻高腳杯,扯著嗓門胡亂幹譙一番。這類使性子的醉漢多半馴服在媽媽桑的軟工之下,待風平浪靜,又坐下來繼續你乾我乾的拼酒去了。
倘若是非恩怨牽扯在一群鶯燕之間,引燃的戰火小則小矣,卻總得勞師動眾,最終必然引落淚海一片,才得以澆熄。
坐檯女子多半臉蛋姣好,身輕形靈,個個看起來纖細柔情,而在風塵中打滾的名號,更是如夢似幻,水靈、寒煙、夢萍、巧兒、婉君⋯⋯加上酒場內柔如月絢如虹的氣氛襯托,一眼望去像極了瓊瑤筆下空靈的女主角。
女主角們在客人未上門前,常霸住幾張檯子,或閒扯懶坐癱成西歪東倒,或虧虧年輕的少爺,有的嘴叼香煙,手抓牌九,正襟危坐地的陷入琢磨裡,如果玩的是十八啦,則是怪聲怪調鬧得熱烘烘地。偶有獨自悶坐的,視線茫然向前,心思顯然已遠颺到千里萬里之外。待有客人上門,個個俐落地搖身一變,竟是妖嬈地風情迎向賓客。
一張張豔麗的臉龐倒映在男人手上晃動的酒杯裡,像奮身開屏的孔雀,極力地要將高聳的美麗往男人眼前眩去。然而女主角們一但開戰可就一點也不瓊瑤了,她們高跟鞋一甩,花拳繡腿齊出,加上尖叫哀號,殺傷力不強卻是劇場效果十足。旗袍雖開了高叉仍舊束縛了行動靈活度,常常讓女人的架打得扭扭捏捏,扯頭髮算是最經典的招數了,不論長髮短髮一但被對方揪住,再何等花容月貌的臉蛋也要露出扭曲變形的奇特表情。當兩個糾纏的身體被解開後,常有哭成帶雨梨花的,也有邊走邊聒噪著你娘我娘她娘的。
風塵中,不乏真性情的女子,彼此姊妹般相互照應默契十足。然而也有人為了搶檯數,比人氣,使出渾身氣力暗中較勁;有人八面玲瓏,一張嘴蜜糖似的處處討喜,幾句相同的台詞俗爛地套向每個客人;有人隔些時日就要討一回生日禮物,那首生日快樂歌都被我唱成氾濫了。然而在污濁的亂世紅塵裡,也有人可以不沾不染乾淨地過活,她們堅持只坐檯不出場,甚至不惜被翻臉的客人劃檯。
有些男人喜歡動不動就亮出皮夾分派小費以顯派頭展威風,點檯時毫無節制,非得點出一堆女子在身邊繞成奼紫嫣紅不可,偏又喜歡在結帳時挑東撿西,嫌這嫌那地亂劃檯,這樣的客人鐵定被偷偷冠上「澳客」一詞。而出手大方的客人則像賈寶玉似的處處逢源,點了三個檯卻可能擁上七八個熱情女子。
我總是疑惑,是怎樣的現實逼迫才能永遠在不同的男人面前流轉同等媚惑的眼波露出永遠甜膩的笑容?常常一轉身,讓我看到了什麼叫做「翻臉如翻書 」,那嫌棄、厭惡甚至是鄙夷的臉色,才是她們心底寫實的風景吧?假的名字 、假的面容、假的情意,每個人彷彿都深藏著不欲人知的故事,在酒醉恍惚的呢喃裡,心事往往洩露幾分。走進洗手間,再多的芳香劑,也遮掩不住四處飄散的酸腐。許是積壓了甚多委屈無奈,醉酒女子一臉美麗的彩妝常銷溶在潰堤的淚水裡。清醒之際仔細包藏的情緒隨著酸腐的嘔物流淌一地,於是我看見平日言談舉止囂張無度的女子卸去尖銳的盔甲,暴露出脆弱無助的心思,然而哭過之後,她們擦乾眼淚,對著鏡子,補粉妝,描唇線,搖搖晃晃地回到現場,繼續面不改色的邀酒,對飲,口中那句:「喝死一個少一個」的豪邁,在空氣中迴旋成一股莫大的悲愴。
偶爾我從她們身上拾撿了這些那些的心情碎片,在暗自揣想中拼湊著一齣齣為難的生命樣貌:一個風雨飄的家是如何支撐的?獨立撫養女兒是怎樣的一種負荷?身邊有個離也離不掉的賭徒丈夫有多麼無奈痛苦?
媽媽桑多半有著金大班的影子,幾分不讓鬚眉的氣概,堅毅果決的行事,工於算計的心腸,恐怕就是在排解客人與客人,客人與小姐,小姐與小姐之間那大小紛亂的戰事中養成的吧。也許是「過來人」的言說多了幾分說服力,常見她們抱擁著氣急敗壞或哭哭啼啼的女子,在耳邊喃喃低語一陣,便風平浪靜 ,化了干戈。
打烊後,收拾好桌面上的殘局,少爺和姊妹滔們常常鬥志昂揚地相約在牌桌上進行另一場廝殺。或者心血來潮,才打過架的女人還可能一起吆喝著,要不要在天亮以前趕去十八王公廟?彷彿方才那些不愉快的枝枝節節未曾發生過似的。
而儼然官兵捉小偷的臨檢,則是另一場避不了的爭戰。八 O年代,坐檯是違法的,警察三不五時地總會來巡查一番,每當臨檢,滿室絢麗的微光立即變成燈火通明,舞台上的演奏也得立即中斷。通常「夠力」的店家會有內線預警 ,臨檢不過是例行公事,待官兵駕臨,早已疏散妥當,現場只剩下被打斷酒興的客人和穿著整齊制服蹲跪著的女子(著制服蹲跪在客人身旁是服務,換上便服坐在椅子上則是坐檯了。)而沒有得到預警的,當牆上紅色的警示燈緊急閃動時,正在陪坐的小姐們個個花容失色,起身攏起各式各樣花俏的裙擺,拔腿一溜煙的奔向更衣室或後門,四下只聽得狂亂奔逃的高跟鞋,咚咚咚咚踩踏得驚心動魄,來不及遁逃的就只得乖乖地被帶回警局,到拘留所住上一宿了。
酒國裡,一拍即合的男歡女愛時有所聞,我甚至瞥見過男人輕浮曖昧的表情,口沫橫飛說著如果可以跟某某美麗的女人睡一次,一次就好,死也值了。我以為情愛應是莊重於天地之間的大事,豈能如此輕浮地懸在浸泡了酒精的唇齒間,且化約為一個「睡」字?
這裡真像是豪華的大酒缸,人工刻意製造的色彩、氣味、音效、氣氛,曇花般的戀情隨時可見,像不斷冒出的氣泡,到處浮游擠壓,卻總是還沒浮出水面就破滅了。我彷彿聽見生命被虛擲的聲音,而驚起的浪頭裡盡是虛情假意。看著這一切,未曾經歷生死愛戀的我,歌聲裡竟開始有了風霜與滄桑。
有陣子,那首「愛拼才會贏」幾乎走到哪裡點唱到哪裡,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定愛拼才會贏,輸贏的界限又在哪裡?我只知道每個深夜,當島嶼上大多數的人深深墜入夢鄉時,脂凝粉亂的酒國中總有一群紅男綠女拼命的在酒色財氣的迷障裡衝鋒陷陣。在這裡,美麗與哀愁同在,浪漫妖嬈與恩怨情愁共舞 ,溫柔的女人香與薰天的火氣弔詭地相依相存。在如此的氛圍裡,我日復一日地,看樂音伴奏下的刀光劍影,看無度地嘻笑謾罵或啜泣在酒精威力下燃起連天烽火,搬演著一齣齣的是非紛擾。然而不管眼下的夜世界瀰漫著多少難以釐清的迷惑和錯亂,舞台之於我,總像是一張舒適的搖籃,是我藉以搖晃出浪漫情懷的所在。在這裡,我憑藉歌聲自我催眠,欲令歌聲的柔情築起一道堅固的屏障,好將熊熊火光隔絕於舞台之外。因此我固執地將自己唱成一片雲、一輪日月星光,或雲淡風輕或情意纏綿,總之,我妄想用歌聲的柔情棄絕那些與我無干的戰火。
只是,在我未經世事的純真裡,種種對情愛的浪漫懷想,被這日日上演的酒色兵燹波及,關於男人關於愛情關於婚姻的想望,隱約在這片烽火中幻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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