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又嘉 2005.12.15/16台灣日報
(第七屆中縣文學散文獎)
曾經,我質疑,妳我錯置了出生順序,妳本應是姊姊,而我是妹妹。
翻出珍藏的照片,能不由分說,一眼瞧出究竟的人,總是寥寥無幾。
妳有時笑我咎由自取,誰叫我當初鬼靈精怪想那麼多藉口逃過體育課,諸如感冒、頭暈、牙痛、肚子疼,想得出來的都用上了。高中畢業,恰恰趕上矮子樂的流行風潮,只是既便蹬著「恨天高」,站在穿球鞋的妳的身邊,我仍是明明白白的矮了一截。
我其實挺懊惱的,千百樣運動裡怎麼就獨獨鍾情一項躲避球,並且只興趣當那個挨打的份,儘管總是難逃被擊中的命運,卻樂此不疲。我以為那不過是一場好玩的閃躲遊戲,哪裡想到,後來面對生命的磨難,我竟然就習慣了逃避 。
曾經,我在這屋子裡,將自己鎖進晦暗混濁的雲霧,惶惶終日,發呆嘆息並且深沈地懷疑起生命的意義。是房子被法拍的那年,意氣風發的我變了個人 ,茫然、消沈,對未來毫無幻想。而妳為我帶來手提電腦,輕描淡寫的說:「 欸!這個時代還不懂電腦?妳快變成恐龍了!」想妳必是抓住我一向對妳言聽計從的弱點吧,於是步步逼近地要我學電腦、讀書、寫文章,還要我嘗試參加那連聽都沒聽說過的文學獎。
其實,人卡在這生命潮溼多雨的路上,哪裡還在乎會不會變成恐龍,又哪會相信這泥濘中能開出什麼美麗的花朵。而我勉強打起精神與電腦對坐,彷彿當年學鋼琴那樣生澀地敲擊鍵盤,還儼然變身成一條餓扁了的書蟲,不停啃食著大堆書籍,並且煞有其事地開始打探,什麼是文學獎?一切說穿了,無非是不忍拒絕妳罷。
隔年,在一場受邀出席與布袋戲迷分享妳創作經驗的蘋果電腦發表會上,我背著相機到達現場,比那群搶著靠近妳的戲迷們還興奮地,踮著腳、彎著腰 、時而半蹲時而斜著肩,只為捕捉演講台上妳的風采。後來,幻燈片映出我那台黑色的手提電腦時,妳忽然指向忙於取鏡的我,侃侃地說:「我二姊就是用這台電腦,一口氣抱回兩個文學獎的。」我想妳一定不知道,那日我之所以感動莫名,是因為從麥克風傳來的「我二姊」三個字裡,聽出了妳的驕傲。
接下來,妳鼓勵我畫畫,妳說妳一直還記得小時候我畫的那些圖。妳滿滿的信心又說動了我,彷彿一轉身,我就能變成一個手摯彩筆,描繪世界的快樂畫家了⋯⋯,走入繪畫的這兩年,繽紛的調色盤神奇地提高了生活的彩度,讓漸漸老花的眼睛清楚地看見生命的萬紫千紅。
妳向來二姊二姊地喊喚我。只是,這一路上都有初識我們的朋友妄下結語 ,說妳,倒像姊姊。
還記得是妳自告奮勇,藉姊妹結伴上教堂自修的名義,為我護航前去與教會男孩約會的那年吧,我高二,妳國一,我就開始依賴妳了。
之後,妳好快地就高過我了,隨著日漸上仰的視角望向妳,妳的一舉手一投足、妳的生活作息、說話的表情語氣,都成為我偷偷學習模仿的標竿,偏偏學來的皮毛只能讓姊妹倆看起來更相像罷了,至於那些我生就欠缺的自主、判斷、邏輯能力,乃至熱情溫厚體人的脾氣個性,就算是數十年後的今天也未見習得一二。
前些日子妳回台中,在標寫著「本土水果」的攤位上隨手挑了幾樣水果,付了將近八百塊,我睜大眼睛說:啊!這麼貴?妳卻回答:「不貴啦!就算貴一點,也是給咱們台灣的農民賺啊!」正要離開,忽然冒出男人正經八百又感性的聲音:「感謝妳!」我回頭,猜想一定是妳的話溫暖了他吧!反思我那一句「那麼貴」,不禁臉紅。
我想起曾經有一輛高級名車攔腰撞上妳的小轎車,下車的年輕女子瞧了妳的車身一眼,淡淡的說:「這沒什麼要緊!」我低頭一看,車身被撞凹了一大塊,少說也有一個男人的手掌大。我正想理論,妳卻一言不發,只是再看了女子一眼,就示意我回到車上。「很過份欸!這樣叫做沒什麼?」一路上我忿忿地嘀咕著,而妳卻笑笑,說,算了!
從小妳的脾氣就好,誰說的話妳都聽,我清楚記得有一回,妳哥哥又指派妳去市場買「金光糖」,妳在半路上忍不住嘴饞地吃了一顆。回來,妳哥哥一顆一顆地仔細算,「怎麼少了一顆?」「妳偷吃了?」「吐出來!」聽完這三句話,妳果然就乖乖地把圓滾滾的糖果吐進他的掌中。而我的想法是,好奇怪妳怎麼不乾脆一口咬碎它?
每次回台中,妳最想去的地方總是孔廟、公園,以及三民路老家。妳說孔廟有妳學生時代的身影,公園裡有小時候祖父騎腳踏車戴妳散步的甜蜜,而三民路的老家,根深柢固著全家人共同的記憶。
妳曾對朋友說:我二姊小時候挺可憐的,很「顧人怨」。是啊!提起童年我常會戲稱:「那時我們家分兩國喔!」祖母是大國,母親是小國。大姊是祖母那一國,我和妳哥哥是母親這一國。而年紀較幼的妳和小妹雖然無辜,卻各有歸屬,妳算是我們這一國的。祖父當然偏祖母那邊,而父親呢?說是中立,其實還是偏祖母多些。最特別的是寶貝的小弟,兩邊都搶著要。我,是母親的愛將,所以最招大國的人嫌⋯⋯。好複雜的大人世界啊!只是歷經了生命的千迴百轉之後,念念不忘的,仍是這交織著吵鬧與歡樂的童年時光。我們都想像著,如果再回到從前,就算吵得烽火連天也是幸福的。
然而想像總是虛幻的,現實中,妳不會任由哀歌哭調侵佔生活領域,對於那些在生命風浪與困頓中,難免碰撞出的累累傷痕,妳從來不喊一聲痛。當我如臨世界末日般絕望的看待自己的小傷小痛時,總是像個不懂事的妹妹那樣忝不知羞地,等待妳的安撫與勸解,卻從來沒有思忖過,堅強如妳也會有受傷的時候。
至今回想心中依然不捨的,是妳跟男友一度分手時,竟然只為了「二姊知道,會很傷心的。」而與分手的男友一起合力毫無破綻地隱瞞我長達半年之久 。妳說,自己難過就夠了,為什麼還要讓愛我們的人也跟著難過?
還記得嗎?「說話說重點!」這是當我口沫橫飛了半天,卻還讓人如墜千里霧摸不著邊時,妳最常說的一句。其實我喜歡聽妳說話,妳說的話常令我低迴沈思,豁然領悟。只是,妳一轉身,我卻又失去自省能力。妳為我歸納的結論是:我說的太多做的太少,更慘的是意志太薄弱了。
這樣的我,怎麼竟是妳的姊姊?
我們相差四年又四天,同樣出生在最浪漫的秋天。我們經常不可思議的同時冒出同一句話,或沒頭沒尾的唱著同一句歌詞,就連走在路上都能一眼看見同一塊招牌;特別在那段一起趕場的日子裡,我們愛穿同款異色的服裝,抱著年輕浪漫的憧憬一起在舞台上唱著深情的歌,那時候,我們看起來真像,只是 ,都說,我小了一號。
然而令我錯亂的,其實並非是妳讓我追趕不及的個頭,而是日漸習慣的對妳的種種依賴。
生活上,妳活脫是我的智囊軍師,常常,妳的一句話便能決定我對某事某物甚至是某人的好惡取捨,我成天跟在妳後面問東問西,就連要不要喜歡這個那個男生都得先詢問妳的意見,以致追求我的人不急著討好我,倒先巴結妳去了。
對於美,妳有我望塵莫及的靈敏,再不起眼的衣服到了妳手上,總有辦法變出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穿法,讓人誤以為妳必定擁有一大櫃子塞爆的流行服飾。與妳同擠一張床的日子裡,臨睡前妳會霸佔整張床,從耳環、項鍊、上衣 、裙子,依人形位置擺妥,搭好手鍊,往往還得配上帽子和襪子,就這樣東看看西瞧瞧,直到滿意的點頭說:「嗯!就是這樣。」妳理所當然就成為我專屬的造型師了,那時妳為我打造的美麗形象甚至令我的男友失去安全感,對妳正式提出抗議:「拜託拜託!妳別把她打扮得這麼漂亮了。」
我想妳傳統、內斂的真實本性,總是被妳流線的外型遮掩住了,多半的朋友都被妳時髦前衛的表相矇騙,說,妳必定花心,而我專情。這個天大的誤會 ,就只有妳知我知了。
舞台上我容易耽溺於讚美,貪圖被寵被捧在手心的虛榮,而妳恰恰相反 ,堅持不隨假象起舞。見我從餐廳抱回一束又一束的鮮花時,妳會說:「小心 !收那麼多花,會欠下花債喔!」對不必要的感情,妳向來主張快刀斬亂麻,絕不給人有機可趁的念頭。所以妳曾轉身對一路盯哨的陌生男子比手畫腳,伊伊呀呀的,一副智障兼聾啞的模樣,一下子就讓追求者敗興而退。很難想像,我所時刻顧及的形象,於妳竟有如敝屣。
妳不愛搶風頭,然而卻又像是一座流動磁場,走到哪都有人圍繞著,妳轉戰高雄的前兩年,常常有台中的同行樂手成群結隊南下聽妳演唱。後來,妳選擇退出舞台,投入布袋戲配樂創作,以為可以自在地當個幕後藏鏡人,誰知道 ,卻來了更多喜歡妳的戲迷。
六年前,為了幫我那突然暴斃的約克夏念誦幾段往生咒,妳臨時取消了電視台以霹靂布袋戲主唱身分為妳安排的錄影,我說可惜,妳卻說,沒什麼,根本妳就無心走上螢光幕,而只想專心為每一個不同個性的布偶量身定做出有靈魂有感情的音樂。
只是,妳終究還是得站上舞台,為了替戲迷們加油,渴望藉著自己的一點影響力,發揮最大的力量,改變布袋戲迷向來被漠視甚至輕蔑的弱勢處境,希望漸漸地,他們能驕傲地說出:「我看布袋戲!我是布袋戲迷!」
而我聽說,在宜蘭「布袋戲百年風華」的演唱會上,唱壓軸的妳方一出場 ,台下就有戲迷流下淚來。妳說,不用懷疑!如果我涉入布袋戲世界夠深,必能體會它的迷人之處,懂那現實中幾乎銷聲匿跡的俠客情義,戲迷將內在不能抑或不敢輕易宣洩的情感甚至個性,藉著各自擁戴的布偶人物,反射在沒有真實世界干擾的情境裡,或找到撫慰或自得其樂。所以對一個愛布袋戲的戲迷來說,會喜愛真心為配樂付出心力的妳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此說來,妳每每為了創作而甘心不眠不休地關進錄音室,甚至連阿姨來訪都被拒在門外,也就可以理解了。
為了寫「異端神」這個角色的配樂,妳特地駕車到處尋訪蛛絲馬跡,好不容易在一間廟宇旁找到跳八家將的少年,如願以償地請益了關於八家將的種種 ,因為編劇告訴妳,這「異端神」出場,走的就是八家將的台步。「素還真」也好、「一頁書」也罷,倘若戲迷們明白妳是以這樣的心情態度在創作每一首音樂,恐怕他們更會感動不已了。
對布袋戲我涉足未深,還不能通透了解妳之於戲迷的意義與定位,我只知道,當妳站上舞台,不論演奏或演唱,妳的專業與自然流露的魅力光芒總能吸引住眾人的目光,盡管自己同樣也是站在舞台上的人,然而看著妳,情緒往往因感動而澎湃不已,彷彿聽見自己的內心說著「太神奇了!這個女孩,居然會是我的妹妹。」那一刻,眼淚幾乎就要跟著掉了下來。
自從青春褪去之後,姊姊逐漸老去的樣貌也終於還原了真相。再沒有人質疑妳是妹妹的這件事了。
那天,我談起從前妳身邊老是圍著一堆朋友時,常讓我有倍受冷落的委屈 ,妳說,因為我的話題老是「我我我」地在自己身上打轉。我問,那妳看現在有沒有好點了?沒有。妳說。我啞口,心中的話暫時吞回去了。妳知道為什麼在妳面前我總是我我我的?那是因為,妳是我走在生命喜樂、痛苦、哀傷、得意⋯⋯的每一條路上,第一個會被我想起,急於分享急於傾訴的人。
可有些事回想起仍覺羞慚的,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傲慢曾使妳向我的男友說出大義滅親的一句話:「雖然我很希望你當我的姊夫,可是,我覺得離開她對你會比較好⋯⋯」而這些年妳察覺到我的改變了嗎?驕縱的個性收斂了,跋扈不可理喻又愛動怒的脾氣也柔和多了。是年紀漸長的關係嗎?不!是前些年妳對小妹透露的話:「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二姊了!」它縈縈繞繞地,提醒我再不要讓愛我的人為我傷心為我痛了!
而今的每一天,我在暖陽包圍的屋子裡平凡卻充實地生活,書房裡有許許多多讀過或未讀過的書;電腦裡存著這些年認真書寫的成熟或不成熟的文字;習作的素描、水彩、工筆,散佈屋裡各個角落;就算只有殘留在調色盤上的顏料,也常常足夠將一天的心情描繪成繽紛多采;而妳送來的古箏,雖然還很生澀,卻常常讓我彈著彈著,不覺又自戀起來了。
有時坐在這屋子裡,我會忽然發愣,覺得生命奇妙得如同一則童話。而妳是那身懷強力魔法的仙女,在我迷惑的時候,輕輕一揮手,就神奇地開啟了我生命裡各個不同面向的窗扉,令晦黯狹隘的世界變得開闊明朗。
妳看見了嗎?姊姊浮動的性靈漸漸沈穩,生命底層的燦亮開始汩汩而出,一種有光有熱的生命情境正在活潑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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