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彤插畫

　　我很想知道林智揚變成什麼模樣，離開這兒的時候，他剛考上台北的大學，瘦瘦的，黑黑的，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會發亮似的。自從上了國中之後，雖然唸的是同一所學校，可是校規把男女分的非常清楚，彼此不能隨便說話。放學後，在這巷子裡 ，很少碰面，碰了面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你呀我呀的說個沒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見他，我總是有些害羞的笑了笑，然後低著頭擦肩而過，連一句話也沒有了。搬走後，也一直沒再見過面。「十幾年有了吧？正常的話，小孩也該不小了。」正常兩個字，是針對我自己講的，我是屬於不正常的那一種吧，覺得自己挺適合單身的生活方式，也就甘之如飴了。

　　妹妹移動腳步停在林智揚隔壁的大門前張望，我說：「大頭還住在這兒，去年，在街上偶然遇見，他的頭看起來沒那麼大了，要不是他先叫我，我還真認不出是他呢！」大頭脾氣壞，愛耍賴，調皮起來又很爆笑，眼睛大又圓，靈活的眼珠子一轉，活像兩只叮叮咚咚的銅鈴，而掛著銅鈴眼的是他頸上那顆圓圓大大的光頭。大頭的個兒小，年齡也比很多孩子小，卻活像個孩子王，發號司令的是他，耍賴不服輸的是他，愛笑愛哭的也都是他 。

　　整條巷子常被我們一群小毛頭霸著，鬧得天翻地覆，家家酒、躲貓貓、跳房子，木頭人、滿巷子追逐不休。火爆一點，打場水仗，水花漫天飛濺，孩子的聲音從嬉笑到怒罵，從嘶喊到啼哭。總要轟轟烈烈的把各家的大人鬧了出來，才願善罷甘休。當我完全退出遊戲的時候，大頭的個子已經高得足夠名正言順當孩子王了。

　　大頭的爸爸是警員，大頭卻愛在遊戲中扮強盜。那一年，他剛上了國中，而我正忙著準備高中聯招，除了學校幾乎是大門不出的。一天晚上，從巷子口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咆哮，聲音充滿憤怒。從遠而近，漸漸聽出是大頭爸爸的聲音：「我養你幹嘛？書不好好的讀，給我當強盜，丟人現眼！」「回家再罵好不好，你要左鄰右舍的人都知道啊？」帶著濃厚的客家腔調，是大頭媽媽的聲音。咆哮並未因此止住 ，反而更加狂亂的爆發起來。「做奸犯科怕人知道嗎？怕就不會做了！我應該親手抓去警局的。便宜他了！」我禁不住好奇，偷偷地和妹妹擠在門縫邊，往外看，看見大頭低著頭，一言不發的站在他媽媽的旁邊，他爸爸用力的推開大門，轉過身來，吼了一聲：「進去！給我好好的跪著！」大頭和媽媽進去了，關起大門之前，一抹月光輕輕的拂照在大頭爸爸的臉上，我看見突然閃過的，頹喪的神情。

　　那天之後，聽說大頭休學了，又有說被退學的，巷子裡的人們不太討論這事，媽媽只說，大頭的爸爸為了那晚的咆哮，挨家挨戶的道歉，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鄰居們極力安慰他，並且刻意不再提這事。學校裡的傳言是，大頭硬搶隔壁班同學的錢，還打了對方一頓。然而後來，得到的真相是，對方那小子欠大頭的錢很久，有錢也不還，大搖大擺的在大頭面前吃吃喝喝，一次在福利社碰上了，就扭打起來，最後大頭搶走他手上抓著的零錢。接著，對方家長硬要送大頭上派出所，事情便鬧開了。

　　大頭被禁足了，從春天到夏天，巷子裡聽不見他宏亮的叫囂聲。偶而看見他，也總是面無表情，不發一語。變得再也不像那個活潑的孩子王了。有一次，媽媽叫我端了一鍋綠豆湯給大頭媽媽，進了客廳，看見大頭正埋頭讀書，很認真的神情，聽見我來了，抬起頭喚了我 ，又低下頭，埋進書本裡去了。我很想跟他說些什麼，卻只是沈默的看著他，覺得他好像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過了那個沈悶的夏天，我終於勉強的擠上省立學校。大頭也換了一所中學註冊，打算從國一再讀起。我找了一個窮極無聊的下午，把成堆的國中課本和參考書從書架上清除，換上會計學、統計學、⋯等等全然陌生的課本。想到大頭也許用得著那些舊書，就去伸手按了門鈴，來開門的是大頭媽媽，她說：「智楊正在幫我們大頭惡補呢 ！」「你們這些孩子真好，這麼照顧這孩子。」她聽說我要把參考書給大頭，似乎感動得紅了眼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說：「沒有啦！反正我也用不著，丟掉又可惜。」大頭和林智楊放下課本，一起跟著我回家 ，挑了大部分的參考書，大頭笑得很開心，他揚起一本書對我說：「有了這些書，我就不用花錢去外面補習了。」「有我教你，還補什麼補？」林智楊騰出手在他頭上敲了一記。

　　那天我才知道，林智楊之所以答應義務教大頭英文，是因為受了大頭感動。大頭說他爸爸因他而萌生辭職的念頭，而大頭知道爸爸多麼的看重這份工作，並且他向來是以有個警察爸爸為傲的。為了這事，父子倆曾抱頭痛哭，最後大頭承諾用功讀書，不鬧事，他爸爸才答應安心的做警察。看來這件不愉快的事，總算有了最完美的結局 。我看見了另一個角度的大頭和大頭爸爸，也發現林智楊的愛心，在我高商畢業那年 ，大頭順利的考上省一中，而林智楊也上了大學。雖然，三個人更少碰面了，但每想起那個一起挑書的下午，心裡總覺得暖暖的。

　　大頭家正對著林家，除了白色圍牆之外，感覺沒太大的改變，走到巷子最底往左右兩排的房子仔細觀察了一下，怎麼只有我們的房屋被改建呢？妹妹抬腿跳了起來，望向王媽媽家的院子。「別跳了！讓人看見當我們是小偷呢！」我扯住她的衣角，制止她。「姊！妳不覺得這種跳躍的感覺好令人懷念嗎？小時候，我們就是這樣跳著呼朋引伴的，妳忘了啊？」怎麼會忘呢？每次拼命屈膝、彎腰，奮力向上躍起，弄得一顆心像打鼓似的蹦蹦跳，也還是望不到圍牆裡的什麼東西，頂多也就是掛在屋簷下的一些花草什麼的。

　　「誰呀？」裡面傳來好熟悉的聲音，妹妹停止跳躍睜大了眼睛，和我同時發出驚訝的聲音：「王媽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