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彤插畫

　　林香從來沒對人提起過，在她的衣櫥裡始終掛著一件嫁裳，粉紅緞面的衣襟上，繡著一隻七彩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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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香喜歡看新娘，雖然總是感慨比感動多。
　　這是十幾年前林香到阿德的外燴團應徵歐巴桑時提出的理由，那時林香四十幾了，嬌滴滴的倒像三十，阿德笑說妳走錯了，我們請的是不怕吃苦的歐巴桑，林香用她慣有堅定的語氣回答，我就是不怕吃苦的歐巴桑。

　　林香如今是外燴團的資深元老了，就連阿德也對她禮遇三分，然而林香對份內的事絕不馬虎，每當到了喜宴會場，林香會在馬路邊搭起的棚架內，幫忙將爐灶、大鍋爐、小鍋爐、碗盤瓢盆等一干炊具，還有大水桶、垃圾桶、清潔用具等就好定位，接著雞鴨魚肉蔬菜水果清點妥當，一一確認好每個人的工作之後，剩下的就是幫忙配配菜盤，擺擺餐桌，巡頭看尾的工作了。
　　
　　十幾年來，經手辦過的喜宴無數，看過的新娘多到數也數不清，可林香偶爾還是會看到閃神、出岔，有時搭錯菜，有時配錯盤，老闆兼伙頭的阿德看在眼裡，難免皺眉搖頭，卻從來不多責怪。頂多就叨唸一句：「天天看，還看不膩啊？」回過神來的林香，往往，會投給阿德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
　　
　　外燴團裡裡外外一二十人，幾乎每個人都問過林香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沒結婚呢？」林香的回答永遠只有簡單明瞭的兩個字「無緣」，最怕有人追根究柢，甚至還熱心的想幫她牽紅線。這時，許多雜沓的陳年往事很容易就被牽引上來，然後若有所失的悵然閃過她的臉龐：「這麼老了，有什麼好牽的？」再問下去，就自討沒趣了，因為林香壓根不理。

　　林香喜歡看新娘，雖然老覺得她們一身朦朧朧的白，輕飄飄地很不真切，不如古禮的鳳冠霞帔那般莊嚴隆重，偏偏林香嚮往新娘全身散發出來的特殊氣息。那是一種就算站得遠遠地，也能輕易嗅出的幸福味，只是，感慨總像是幸福的餘韻，圍繞著林香徘徊不去。

　　一開始，鬧哄哄的場面常常讓林香難以忍受而皺起眉頭，那些熱鬧過頭的節目真是不倫不類。林香心想，結婚此等大事應該是莊嚴盛重的。而鑼鼓隊、鼓吹八音樂師、喜燈隊伍、迎親開路鼓陣，還有一路搖晃的大紅花轎，那種浪漫啊，豈是歌舞團、清涼秀，或震天撼地的那卡西樂隊可輕易取代的？結婚是女人一生中極其重要的日子，這一天甚至值得女人用全部青春和美麗去等待的 。而這樣的日子，主角不就是新娘嗎？沒事弄些清涼的漂亮美眉站台，叫大家的眼睛看哪裡啊？場面吵得愈熱，新娘愈發淪為配角。只是，長久下來，林香已看慣了各式各樣嘈雜紛亂的婚禮儀式，有時看著看著還覺得饒富趣味。

　　有時候林香會出神地想著，倘若穿上那件粉紅嫁裳，坐進龍鳳花轎子裡那將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呢？

　　偏偏，當種種可能的機緣來臨時，林香卻一次次堅定的回絕了。

　　林香雖然喜歡看新娘，卻自覺心如止水，然而在這個看似平凡的黃道吉日裡，林香卻止不住心裡的忐忑，好像等在前面的是一場足以令人滅頂的驚濤駭浪。

　　夜裡輾轉反側，一早起來林香顯得心神不寧，恍恍惚惚穿戴完畢後，從鏡子裡仔細打量，發覺自己失去豐潤的臉頰帶著一抹疲憊，挽起的髮髻灰撲撲的 ，也不知何時又新添這許多白髮？加上這一身便於工作的素樸衣褲，看起來既蒼老又寂寞。心想還會有人認得出來，自己就是當年那曾經在家鄉兩度訂婚又兩度悔婚，鬧得滿城風雨的驚世女子嗎？
　　
　　從抽屜裡取出一支髮簪，林香將它斜插在挽起的髮髻上，從鏡子裡瞥見垂掛髮簪的蝴蝶，那忽上忽下不知所以的晃蕩，竟像是自己的心情。
　　
　　自從前幾日，得知今天的喜宴會場就在離家鄉不遠的頂街永和宮旁，林香便恍然陷入翻騰的心緒裡。連著數日，前塵舊事宛如海潮一波一波襲捲上來，簡直叫人無從抵擋。
　　
　　一閉上眼，林香彷彿就能望見自己從荒煙蔓草的記憶裡奔向母親的懷抱，等待母親一雙溫柔的手輕輕穿過自己的髮，緩緩撫順了，在腦後仔細紮出一兩條辮子，然後在髮梢用紅、黃、藍、白⋯⋯各種色澤的髮帶綁出美麗的蝴蝶。在林香眼中，母親的蝴蝶永遠比同學的美，她因此感覺自己的與眾不同。但林香很是討厭那些老愛偷偷從背後扯她蝴蝶結的同學，那時，自己總是氣呼呼板著臉，用力把髮帶扯下，丟到那同學面前，「給你吧！我不要了。」然後一次又一次披頭散髮地回家，央求母親為自己結上另一只乾乾淨淨的蝴蝶。
　　
　　然後林香還記起了，在逐漸長大的歲月中，蝴蝶依稀也陪著她一起成長，它們悄悄從髮梢爬上了耳際，啣住額前低垂的髮，然後棲息在胸口，輕輕別上了衣襟，後來，還端莊地躺在一雙雙鞋面上，甚至還飛上那件夢一般的粉紅嫁裳⋯⋯。而那句「給你吧！我不要了。」斷斷續續，總是不期然地就在記憶裡呼喊而出，林香想不出為什麼，當初以為驕傲瀟灑的一句話，如今聽來竟叫自己驚懼不已。

　　這幾天林香頻頻想起，永和宮旁擺攤看相的老先生，他搖頭，搖頭，再搖頭，用神祕而深邃的眼神看了林香一眼，篤定十分地說：「桃花不斷，但命帶孤芳，註定一世人無夫無子。」林香對老先生笑了笑，心想他必然在等自己說出「那我該怎麼辦？」「能不能化解？」之類的話吧？而林香永遠記得，那時自己邊走邊回頭，伸出右手在空中晃了晃，陽光下，那枚訂婚戒指燦燦地朝向永和宮，凜然射出挑釁的亮光⋯⋯。
　　
　　唉！年輕就是這樣吧？林香輕輕一嘆，當初可不認為應將一生歸咎於命運兩個字，想不到轉眼間，年華逝去了，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感慨滿懷，怎麼就真應驗了算命先生的直斷鐵口呢？

　　而現在，林香站在頂街的喜宴會場，凝視著不遠處的永和宮，在這樣晴朗的天空下，永和宮竟是冷冷清清，杳無人跡，明顯透著一絲荒蕪的蒼涼。從前的熱鬧繁華都去了哪裡？看相攤位空蕩蕩，恐怕早就不在這裡擺攤了吧。林香伸手摩挲那曾戴過兩枚訂婚戒指的手，溫溫熱熱的感覺猶在，人事卻已全非。
　　
　　這在馬路邊搭起的臨時廚房，熱烘烘像個大烤爐，裡面埋頭炊事的人沒有一個不汗流浹背的，林香這時趁著休息空檔幫伙頭和助手們添添青草茶，換換毛巾 ，看看沒什麼事了，這才又游進恍惚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