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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剛出道所拍的第一張照片,二十多年前的二姐啦。(攝於大地震酒廊)

這張也有十多年歷史了。(攝於波士頓餐廳)

〈不能停止運轉的留聲機〉  

沿著春天、夏天,不斷地唱下去,很快地秋天就在樂聲中擺盪過了,冬天啞著嗓子還是唱,杯裡泡著澎大海,一直到聖誕歌滿街響起都未曾間斷過。
每天,我在七、八家餐廳的卡鐘前打卡,卻從來不是任何餐廳的正式員工,既不在編制內也就沒有公休,沒有福利,更沒有年終獎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除夕夜年初一兩天得以休息,(酒店好些,多半休到初五),雖說可以找代班,但優質的代班並不多,而老闆們常常又挑剔得很,除非萬不得已,仍是親自上場的好。為此,每當同行們聚在一起,最常感歎的就是一句「連生病的權力都沒有啊!」
然而這身體畢竟是血肉之軀,小病小痛焉能避免?偶爾鬧個胃痛、牙疼的,只要不病得躺下,總還是得抱病上場。最惱的是嗓子啞了,就算上台也無法如常演唱。因此,感冒失聲喉嚨痛,就成為像我這樣自彈自唱的琴師們最大的忌諱了。

舞台上,時間的腳步是以一首歌一首歌邁進的,大約十一二首,就下班了。年年月月,唱了又唱,彈了又彈,感性大發的時候,往往無可就藥地陷溺在浪漫的樂音中,毫無招架能力地被自己催眠,甚至錯覺自己是那曲中人,開口便情意纏綿欲罷不能,時間自然飛也似地流轉而過。倘若身體狀況不佳,或心情、感覺不對,難免意興闌珊,彈唱之間恍然覺得自己只是一部不停轉唱的留聲機,一再複誦著人們想聽的歌曲。這時,時間分分秒秒依附在唱盤上,一圈兩圈三圈,宛如「龜速」。
其實,就算只當個稱職的留聲機,也並非易事。首先得備妥無以數計的曲目,無論台語國語英語日語,無論抒情、鄉村、搖滾,也不計曲調的快樂或悲傷,一概得圇吞而下。流行的也罷,雋永的也好,就算冷門的、不甚流行的,都不得輕易放過。光是會唱還不夠,關於情緒的拿捏,還得悟出分寸,太過了怕忘情,不足又缺乏感動。

多數老闆認定,只有能迎合顧客點唱的喜好,才算得上是一級棒的琴師,客人點的歌,無論雅俗最好都能來者不拒,站在餐廳的角度,這觀點並不為過,只是,最怕那些喜歡點同一首歌,且幾乎天天出現的常客,那歌被點到幾乎倒了胃口,還得耐著性子唱下去,真是「 聽歌的不懂唱歌的痛苦」。只有極少數的經營者,抱持不同理念,明文謝絕點歌,將音樂氣氛全權交由琴師一手掌控,只有在這樣的環境裡才能淋漓盡致地揮灑鋼琴師的個人格調了。

餐廳裡一場又一場喧鬧的盛宴中,極目所望常常是大啖美食、談笑風生的賓客,特別是用餐時段,刀叉錯落在鐵板餐盤上的聲響,往往淹沒了我的歌聲。我和舞台淪為盛宴的佈景道具,這雖早就習以為常,然有時仍不免悵然地升起一股被隔絕孤立的空虛。那真是眾聲喧譁裡徹底的寂寞啊。

而空虛寂寞還算是好的,我尚且能自顧自地詠唱,最可怕的莫過於睡神的駕臨了。

我就曾經目睹有人站著入睡,而大笑其人「睡藝高超」。直到自己在眾目睽睽的舞台上唱到睡著了,才發現那根本是小兒科,計較起來我還更勝一籌。
那天,我正在「陽光餐廳」裡演奏。
舞台上方晶透的大片玻璃屋頂設計,適宜夜晚的演奏,讓人有置身星空下的浪漫。而在正午的那場演奏裡,太陽往往走到了玻璃屋頂上,倘若是溫和的天氣,她會輕輕穿透玻璃屋頂,在各個不同的角度之間,舞動著不同形式、亮度的光束。尤其在各個盆栽的葉尖上,時而晶瑩成點,時而閃爍成線,將葉片的翠綠襯托得亮燦奪目,此時從舞台上望向寬敞亮皝的空間,頗有幾許令人舒暢的盎然氣息;如果是細雨紛飛的日子,那麼,浪漫就連屋頂也擋不住地一絲絲落了下來。最怕是這樣的豔陽天了,火紅的太陽,放縱無度地逼人而來,滾滾地烈焰光芒罩著整個舞台,且不忘抓準了若干角度,大剌剌地刺向我的眼睛,任我如何閃躲,都難免被刺得瞇上眼睛。然後很快地,就將我烘烤得有氣無力,頭是昏沈沈的重,眼是朦朧朧的渙散。據說那不由自己垂下眼簾的模樣,看來煞是自我陶醉,其實天知道,我只是昏昏欲睡罷了。

鋼琴上我的手指頭,穿越陽光,撥開空氣中的浮塵、煙蔓,和愈來愈壯大的瞌睡蟲,試圖藉著意志力和潛意識裡的慣性路徑,在琴鍵上摸索著彈奏位置。然而那琴音,卻被驕陽燻得懶洋洋的,歌聲也是。盡管我極力想打起精神將焦距落在歌譜上,可就是無法收拾鬆垮的睡意。就連掌聲也無力振奮我的精神了。

那時正演唱姜育恆當紅的〈愛我〉,唱著唱著,發現怎麼擺置眼前的歌本,成群結隊的字體正紛紛逃散似的,竟收攏不進視線裡。
我知道我必須打起精神,但就像從衛星雲圖上看見的那團黑壓壓的氣體,明知道它即將形成侵略性的颱風,卻絲毫沒有力氣能將它驅散撥離。唱完第一段,閉嘴,憑著尚未消失的記憶彈著間奏,我就像一隻癱在鋼琴上的沙皮狗,眼皮一點一點鬆弛,無度地垂墜著,一直一直往下沈,幾乎沈到夢裡去了。
舞台上睡著的那一瞬間,僅僅是那約莫一秒的關鍵時分,身子因入睡引起的輕微震動,令我猛然驚醒,本能地湊向麥克風張開口,接唱的居然是〈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的後半段,(此歌的和絃進行與〈愛我〉雷同)等反應過來,心頭大驚,卻只能硬著頭皮唱下去,唱罷,一身冷汗,昏沈的神經全數恢復緊繃,而睡神已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
雖說舞台上睡著的經驗僅此一回,卻叫我永誌難忘,從此以後再怎麼昏沈,都極力忍耐著,不讓瞌睡蟲召喚了去。

只是,連趕八、九場的演唱,疲累實是難免,好比在「金歌德」餐廳,盡管裡頭沒有逼人的陽光,卻也有令人昏沈的時候。那是一家歐式建築的庭園餐廳,皮雕的戰馬、著盔甲的戰士、錫燭台、鮮花⋯⋯,挑高的空間瀰漫著十足的古典氣息,無論是服務生的訓練,琴師的篩選,乃至餐具、餐點,在在顯示出經營者的用心。餐廳裡有一座精心設計的舞台,外形像一顆兩層樓高的巨大雞蛋,鋼琴在上下蛋殼之間亭亭而立。早期生意鼎盛,坐在舞台上居高臨下,感染了那雅緻的氛圍,我的表現慾常不由自己地被引爆。

可惜好景不常,換過幾個老闆後,生意一落千丈,常常是小貓兩三隻,算一算,員工比客人還多。一樣的舞台,一樣的居高臨下,卻是滿眼慘淡,在這般冷清的氣氛下,我的唱意闌珊,有時難免又墜落於醒與睡之間深沈的掙扎。當下我需要的是有人對我說說話,最好擠眉弄眼,逗我發笑,要不,兩根牙籤也行。只要能讓我撐開眼皮,清醒回來。偏偏這舞台太孤高,我只能從飄忽的視線裡,茫然望著懶散晃閃著的服務生了。

幸而多半的餐廳,舞台與賓客的距離不遠,非但看得見動靜,有時甚至還聽得見賓客口中蜚短流長的精彩內容,處在這樣的環境裡,再怎麼精神不濟,瞌睡蟲也難以上身。

當然,餐廳裡如果三不五時有出人意表的戲碼演出,保證連睡神也會被笑醒的。就像某天,「陽光盒子」裡來了個瘦弱的光頭青年,人模人樣地坐了半晌之後,忽然走近鋼琴前方 ,手舞足蹈,那滑稽的模樣簡直叫人目瞪口呆,我都不知該如何掩飾大笑的衝動。咖啡廳不大,客人紛紛探頭看熱鬧,當服務生禮貌地欲請他回座時,只見他邊揮舞著手腳,邊大聲斥喝:「你沒看到我在跳芭蕾舞啊?」我的脖子伸得更長了,想仔細瞧個究竟,說是芭蕾舞呢 !我看比較像跳八家將吧!心想這人非痴即呆,總之不怎麼正常吧?沒想他忽然轉個身,快速脫去上衣,嘿!好傢伙!居然一身的刺青,這下子,把大夥兒愣住了。接著只見他一個箭步衝到櫃台前,向櫃台小姐伸出手,「來!給點跑路費!」想是欺他瘦弱吧?一名服務生上前,竟然輕易地就揪住他,兩三下將他轟出門去,我隔著玻璃窗望外看,只見他將衣服抓在手上,死命地跑掉了,聽說,倉促得將騎來的腳踏車遺留在咖啡廳門口了。
如此突發狀況,可遇不可求,堪稱是提神醒腦的妙方。只是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這上緊發條的留聲機依然得如常運轉,片刻未曾歇息。

 

本文收錄於《一個鋼琴師的故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創作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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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