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台灣那年,我參與了中部地區第一所社區大學──台中縣公民大學的籌辦,並開了一堂「台灣歌謠的欣賞與創作」的課程。

  而鐘麗琴就是我課堂上的學生。

  那年也是「中縣文學獎」首屆舉行,承辦的單位則是當時我負責主編的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對於文學獎,我一向站在支持的立場,加上又是主其事者的身份,所以,在課堂上,對這群初學者我鼓勵要結合所學,實際提筆創作,一年為期,以第二屆為目標。參加文學獎,一者鞭策,再者試煉,三者觀摩,四者惕厲。

  大地震帶來的生命撞擊,或許激盪出創作的渴望與潛能,果然,一年之後,班上確有數位學生參賽,而鐘麗琴便是其中之一,但也是那年唯一獲獎的一位。她不僅得獎,而且是短篇小說、散文兩類花開並蒂。

  鐘麗琴初試鶯啼的散文得獎作品〈永遠的薩克斯風〉寫的是樂師界的名人──老公仔鐘 ,也就是她的父親。〈永〉文將至喜(婚禮)和至悲(出殯)並置舖陳,以極端的對比突顯真實人生的荒謬、殘酷。年輕時是台灣歌謠界前輩楊三郎的「黑貓歌舞劇團」重要成員的父親,也曾以精湛的薩克斯風音樂風靡演奏界,但社會急遽的變遷,KTV文化迅速的取代了演奏技藝,這位堅持音樂之中必須有演奏者靈魂的樂師早已垂垂老矣,甚至淪為送葬樂隊的一員,那是蒼涼而令人不忍的一幕,老樂師在出殯行列中吹奏的何嘗不是自己的輓歌!

  〈永〉文是鐘麗琴創作生命中的處女作,但其實已經為她的這第一本書《一個鋼琴師的故事》定了調。不論是薩克斯風手的父親,或是鋼琴師、歌手的自己,總之,這種真人、細膩的技藝在資本主義社會講求複製、快速、廉價的商業機制下,終究難逃成為被憑弔的行業 。

  鐘麗琴定調的不僅是命題與思辨,對筆觸線條的控制也已隱然成型,她的敘述風格大抵保持著沉鬱緊斂的基調,字句之間隨時回首內視,如寫親情系列的〈重新粉刷的房間〉、〈 永遠的薩克斯風〉、〈迷途天使〉諸篇;但鐘麗琴偶爾也會洩露活潑戲謔的「本性」,像〈 非凡女〉、〈點歌單〉、〈身分證職業欄〉等,逗趣而流暢,衡諸上述各篇,如非題材與收錄在同一本書,一時之間倒難以分辨是出自同一作者之手,或許這正如鐘麗琴自嘲的「雙重人格」。

  書名定為《一個鋼琴師的故事》顧名思義是作者琴師生涯的自述。鐘麗琴從事琴師工作長達二十年,見證了台灣餐飲生態的演變,也經歷了琴師由盛而衰的過程,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來看,本書彌補了文學作品中從來無人觸探的區塊,這是本書珍貴的所在。

  在本書的第一輯中,從〈第一支曲子〉的惶恐、煎熬、憧憬,到〈飛車趕場〉一天十一場的忙碌、焦慮、瘋狂,鐘麗琴忠實的交待了一位半路出家的琴師的養成,以及表面風光亮麗,其實背後充滿甘苦心酸的琴師實況。

  至於敘述的策略,鐘麗琴採取一半內視自我世界,一半等距觀察餐廳、酒廊、PUB、咖啡廳內的芸芸眾生的筆觸,將個我與他者的經緯交織成愛恨情仇的滾滾紅塵。燈紅酒綠,人影錯落,煙霧繚繞,恆常是虛幻的人生舞台,而在這大舞台之中,鑲嵌了一座鐘麗琴專屬的小舞台,表面狀似相融,事實上卻是突兀而疏離,自始至終鐘麗琴總是設下重重的防衛機制 ,讓她得以冷眼看待自我與他人。
  舞台、鋼琴、麥克風是鐘麗琴對抗浮誇矯飾世界的武器,透過翩然翻迭於黑白鍵盤的手指,編組出時而浪漫,時而江湖的各種旋律與情緒。關於手指與琴鍵的共舞,鐘麗琴常有細膩的描摩,她彷如乘著柔軟的音符羽翼,穿梭於當下與往昔的生命情境。然而驀然回首之際 ,卻又是何等不堪,「總在散場時看出真相,舞台只是各種聲光道具支撐起來的華麗布景,當日光燈打亮,就連那鋼琴也變回尋當的孤冷。以為演過一場音樂盛宴的舞台,不過是一方侷促窄小的角落。」(〈歌聲戀情〉),這也正是鐘麗琴不斷自我省思、衝撞的緣由,所幸 ,「彷彿置身在一場熱鬧的嘉年華會,又像遊走在大染缸的邊緣,我帶著有形的、無形的面具在美麗的舞台上,小心隱藏真實的自己。並且隨時保持一定的清醒,才不至狼狽陷落。」(〈生命地圖〉)

  的確,再華麗絢爛的舞台總會有步下的一天,在〈生命地圖〉一文的最後,鐘麗琴有了更真切的體悟:「告別舞台那天,我如同往常一樣,在近午夜時分關上麥克風,起身熄了鋼琴上的那盞小燈,闔上琴蓋,從舞台拾階而下,紅燈氤氳中,推開厚實的木門,步出了酒館 。門在背後關上的瞬間,終於將那千迴百轉的行路,一起鎖進記憶。」腳步從被架高的舞台踏回真實的土地,關上麥克風,不再借用修飾、誇張的「假聲」,鐘麗琴選擇了自己確切的新的人生之路。

  這種種自我淘洗、反思,雖然屢屢也跌入痛苦的回憶泥淖,但鐘麗琴終能於矛盾之中一步步緩緩的攀爬而出,最後站上望遠的巨巖,沐雨櫛風。而讓那心靈沉澱清明,還是來自親情的撫慰。是以本書記載親情的四篇最是感人,無論是威權、陰晴不定,但平和時又貴氣優雅的祖母(重新粉刷的房間));技藝超凡為人敬重,堅守演奏家格調的父親(〈永遠的薩克斯風〉);個性善良單純,卻在軍中受欺侮而自殺的弟弟(〈迷途天使〉);或是鐘麗琴長期學習模仿並引以為傲,情深又默契十足的妹妹(〈妹妹是姐姐〉)。不論在成長的過程裡如何的撕裂與怨懟,親情依然是人世間最後的救贖。

  寫作本身其實就是一種自我療傷的過程,但若僅止於此,則又易落入傷春悲秋的陷阱,如何在自我療傷的同時也安慰了別人,並相互的提昇、淨化,才是書寫的可敬境界,而鐘麗琴做到了。

  對一個文壇新人而言,鐘麗琴的成績是傲人的,收在本書的十九篇文章中,就多達六篇得到文學獎的榮耀,分別是台中縣的「中縣文學獎」三篇,台中市的「大墩文學獎」三篇,其中〈生命地圖〉一文還被選入九歌出版的《九十二年度散文選》。

  或許下列幾位散文名家對鐘麗琴作品的評語更能見證她在散文書寫上的成就。

  廖玉蕙:作者成功的將變與不變、華麗與滄桑的諸多感受自然流露筆下,甜美與惆悵交纏,讓人掩卷之際不禁再三俯首沉吟。(〈生命地圖〉)

  顏崑陽:以高度的文學性意象語言,和靈動的敘述形式,將真切的台灣生活經驗虛化為引人神思的文學情境。(〈生命地圖〉)

  吳晟:往昔與現在的畫面交相出現,結構緊湊,意象豐繁而真切,語詞飽滿,充滿感人的張力。(〈永遠的薩克斯風〉)

  面對這人生的第一本著作,想必鐘麗琴的心情也如〈第一支曲子〉一樣的忐忑、惶然吧 ?

  然而我也相信,當鐘麗琴站上書寫的舞台,文字自然會著魔般的隨著她的雙手翩翩起舞,在文學的天空下,溶融出生命琢磨與音符律動的樂音。

  我們為鐘麗琴從演奏的舞台轉到書寫的舞台而感到高興,雖然這個舞台的觀眾鮮少掌聲鮮花,甜言蜜語,但起碼沒有刀光劍影,杯盤狼藉,而且,是用心在欣賞。所以,我們已將鐘麗琴的〈身分證職業欄〉由「琴師」改為「作家」,更期待,鐘麗琴能開拓出人生中的另一個精彩的二十年。

                        ( 本文作者為名詩人路寒袖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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