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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歌單 》
想是因為人間調配不出孟婆湯,人註定擺盪在過去與現在之間,
對於過往,我們是如此容易通過種種氣味、影像、顏色或聲音⋯,
找到一條暫時脫離現實的軌道,將心情思緒載回遙遙的從前。
也許只是一個 似曾相識的背影,
一曲迴旋蕩漾的歌,一張仍舊鮮麗的照片,
甚至只是眼前這一疊凌亂的,微微泛黃的紙片。
當初,是因為紙張的大小長寬不一,
不好整理而刻意找了這長方形的木盒子用以收藏,
多少年過去了,木盒子始終置放在書櫃最底層,
那不常被打開的抽屜裡。
那些年,數不清的點歌單被我棄置在鋼琴上,
任由服務生日日清理丟進垃圾袋,
偶爾被我刻意或順手夾在歌本裡保存下來的,
不知不覺竟也裝滿了一盒子。
每張小紙片,掛著一串長短不一的字句,
體貼的、溫潤的、期許的、讚賞的⋯。
有的簡單明瞭,有的長篇大論,
有賣弄詩詞胡謅幾句打油詩的,也有費心畫幾筆漫畫的⋯⋯,
說穿了無非是想讓我立即演唱一首他們鍾愛的歌曲罷了。
自從那張寫著:「小女孩!請為我彈一首妳最拿手的曲子」的
點歌單握進手 中開始,
彷彿就註定了它將與舞台、鋼琴、麥克風攜手,
為我展開一段漫長的指尖歲月。
回首琴師這工作,其實不過就彈彈幾首老掉牙的流行歌曲,
唱唱淒楚幽怨、愛得你死我活或恨入骨隨之類的情歌,
然總有人在聆聽中被輕輕觸動了,
也許是從詞曲裡感受到與自己貼合的情緒,
於是這歌就彷彿是量身定做的那樣動人 。
一張紙片鑲著一個畫面,如相框框住了過往的美麗與豐盛。
這些許久以前被順手收藏的點歌單,在我思想起的時候,
那些演奏演唱的心情,還有賓客回應的掌聲,都紛紛從字裡行間甦醒,
親切地彈跳出來。
「小不點!到底愛我不愛」那是三天兩頭就到酒店報到,
常被取笑「又來值勤站崗」的警察大哥最鍾情的一首國語老歌。
我想起他慣常坐在左側的teble,朝我45度而坐的模樣,
他說這個角度剛好可以清楚地望見舞台。
「漂亮的小姐:請唱〈今夕是何夕〉」署名:帥帥的小色狼!
「請唱海上花。P.S:71、14、01、47保證開兩支。」
這是走火入魔的大家樂賭徒!
躍動在紙片上的,也許是一聲熱情的問候,也許是幾句窩心的鼓勵,
也或許是過分誇張的讚美,卻都正好滿足了我小小的虛榮。
就算只是服務生調皮搗蛋的傑作,也總是透出一絲溫馨的回憶。
「喝果汁請搖頭,喝咖啡請點頭,不喝?殺頭!」
我想起在民歌屋裡,吧台男孩伸長脖子等著我回答的調皮模樣。
那時我在舞台上,點點頭又搖搖頭。
笑看水果刀在吧台男孩高高舉起的手裡發出閃閃亮光⋯⋯
「拜託!請用最柔情的聲音唱〈夢醒時分〉」
「妳的聲音好迷人喔!請為我們高歌幾曲,好嗎?」
然後可怕地列了一長串即使再加唱一場也唱不完的曲目。
「最可愛的琴師:聽不到妳的聲音,是我最痛苦的事!」
如此這般肉麻的話也出籠了。偏偏我是個好哄的女子,感覺受用極了。
「小姐!為了妳一生的幸福著想,妳一定要唱這首〈值得〉」
「琴師辛苦了!因為有妳的歌聲,使我們更茁壯,有如大樹一樣。」
瞧!連廣告詞都用上了,
記得那時我的眼光四下搜尋,很想知道這是出自何方神聖的傑作?
要逮到這些人其實並不困難,
通常這類點歌單的主人都會不由自主地露齒而笑,
若非擺出一副做賊心虛的表情,就是露著洋洋得意的笑容盯著我看,
很容易一眼就被認出來的。
「哈囉!美女:如果妳不勝酒力,在下願勉強送妳一程,
不過是不是妳家就不知道了。」
這是在接受客人點贈的調酒飲料之後,收到的字條,熟悉的筆跡告訴我,
那是天天幫我端飲料,最調皮的工讀生寫的。
有人附上生辰八字,身分證字號,甚至軍籍號碼;
有人,很認真的咬文嚼字 ,洋洋灑灑地寫起心情點滴。
日本卡通《灌藍高手》正在風行的那陣子,
甚至收到漫畫迷畫的,惟妙微肖的櫻木花道。
有些人,連點歌也搶在流行的最尖端,
想知道現在流行什麼?
透過他們的點歌單自然能得到最新的流行取向。
而常年出現的熟面孔,則像是為自己設定「主題曲」那樣地
永遠在紙上寫著同樣的一首歌。
⋯⋯⋯⋯
一張張紛飛的點歌單,如瑰麗繽紛的玫瑰花瓣不斷飄落,
鋪滿我漫長的琴師生涯。
從小女孩、小不點、到小姐、琴師姊姊⋯⋯
從相思,滾滾紅塵⋯到紅豆,鏗鏘玫瑰⋯⋯
而終究,這世上是沒有恆常的事。
屬於樂手們共同的惡夢,
是由日本引進的卡拉OK領航在餐飲業的上空掀起的 ,
一出場便風起雲湧的紅透半邊天。
短短數年之間,一家又一家的卡拉OK、KTV,如瞬間孳長的細菌,
迅速竄起盤據在城市的各個角落。
可以想像嗎?當華燈初上,從空中俯視,
將看見這城市裡有多少人同時擠進一方方的包廂裡,
手裡緊抓住麥克風,爭先恐後搶著展示自己的歌喉?
而麥克風線纏纏繞繞地,將所有堪聽或不堪聽的的歌聲傳向空中,
正以極驚人的分貝量衝向雲霄。
瘋狂的城市,很快就淪陷了,寶島的大街小巷,
彷彿得了一種名叫歡唱的傳染病,一發不可收拾。
無論財經新聞警示經濟如何不景氣,
KTV 裡永遠會有一堆等著包廂展現歌喉的男女老幼,
卡拉OK造福了許多不曾、不敢甚至是不能唱的人 ,
讓他們也開始拿起麥克風,不用在乎音準也必不計較節拍地只管盡情高唱。
然而對樂手們來說,這簡直是一場醒不了的惡夢。
因為,樂手們紛紛從西餐廳,酒店被擠出來,
漸漸一寸寸地失去表演舞台。
點歌單日漸寂聊地散落在鋼琴的小角落,
台下,願意凝神傾聽的人少了,他們轉身蜂擁地走進 KTV的包廂,
手中的遙控器有如全能的指揮家,
隨時能喚出龐大的罐頭樂隊,鋼琴師、貝斯手,吉他,鼓手⋯⋯應有盡有,
然後他們清了清喉嚨,一首接一首,不肯罷休似的唱了起來。
時代是改變了,消費型態不斷翻新,
不管是用餐,或品嚐咖啡,西餐廳再也不是唯一的選擇了。
從日本引進的真鍋,首先搶走了一批中年齡的客人。
緊接著 ,幾條因聚集了精緻咖啡廳而聲名大噪的咖啡街,
以及到處林立的雜誌咖啡館,又吸走了一波波的消費族群。
別說卡拉OK店或 KTV了,就連酒店也標榜起「辣妹純情陪唱」,
人們漸漸習慣於展現自己,卻失去欣賞的興致。
從前那種常常有「 死忠」聽眾跟著琴師到處跑場的熱烈光景,
恐怕難以復見了。
不再是備受矚目的焦點,鋼琴師綻放出的光芒逐漸從舞台上消失。
而幸運的是,在掌聲遠去之前,我已然握住了豐盈的記憶。
重讀這早已過期的點歌單,
我想起那些在生命中曾與我有過一曲之緣的陌生人,
其中也許有失戀的年輕人,也許有離鄉背井的遊子、功名成就的中年人,
也或許是困頓的落魄人,甚至是耍狠耍酷的七逃人⋯,
想起他們曾與我有過短暫的心靈牽繫,
也想起那曾在歌聲裡翻飛的哀樂喜怒。
當我年老得再唱不出情歌時,
它們將證明,我曾經歷的是一段滿溢著動人音符,
無比浪漫的指尖歲月!
∼本文收錄於《一個鋼琴師的故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創作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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