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可樂王   2005.6.14/6.15台灣日報副刊


  自從那年,職業欄上的「學生」被「琴師」字樣取代之後,身分證忽然像鍍了一層金箔似的在我眼裡閃閃發亮,並對我施展未曾有過的魅惑,惹得我愛不釋手。沒事,一張身分證拿在手上,左瞧右看,對於唱歌彈琴如此輕鬆愜意的事成為我的職業,滿意極了。

  想不到小小職業欄的改變,竟讓平淡無奇的日子激起陣陣波瀾,引出令我目不暇給的新氣象新風景,更難以置信的是,生活中點點滴滴,忽然有了叫人驚喜的大轉變,彷彿變了身分也就變了身世。

   每當夜晚來臨,我便興致高昂地閃動著好奇的目光,一邊工作一邊探看全然陌生,奢華而迷亂的夜世界。白天,則安穩地懶睡到太陽高照。一反常態的生活作息,很快地就將我改造為日夜顛倒的夜貓子。

  為了讓我做個稱職的專業琴師,母親特准我不用再做家事,除了吃飯睡覺 ,就只是聽歌練琴了。那可真是意外的赦免,只是我的么妹因此常一邊洗碗一邊可憐兮兮的說:「我真是灰姑娘啊!」這時候我往往抑不住得意的告訴她:「嘿嘿!別急!我也是當了很久的灰姑娘才變成公主的喔。」


  灰姑娘變公主的體驗,在黑夜裡更是深刻。我發現自己儼然變成一顆小小聚光珠,每當我踏入餐廳大門,便引來眾多目光,少爺們搶著遞水、送毛巾,噓寒問暖。就連客座上的陌生人往往也莫名地行注目禮衝著妳笑,面對突來的熱情、掌聲、鮮花、禮物⋯⋯,心中難免升起溫潤的喜悅,彷彿有大把大把的陽光透進幽暗的暗室中,冰封的河水開始潺潺流淌,虛榮心也如此這般被豢養出來了。


  我仰仗的當然不是一隻能穿進玻璃鞋的腳鴨子,而是一雙彈琴的手和能唱歌的嗓子。


  常有客人說我是「註定出世來唱歌的」,意思是天生該吃這行飯。我猜想他們若知道內情,就不會這麼說了。


  我承認愛唱歌是天生的,偏偏我生性膽怯,是個彆扭的人,稍有場面就緊張得亂了心緒,總是一個人悶唱著,怕人聽見。直到高二那年,家後院隔著一堵圍牆的屋子搬來斯斯文文的一家人,有個與我年紀相仿,成天穿著一件繡著「台中一中」制服的男孩,跑上跑下的,從此院子裡常飄來陣陣悠揚的樂音,時而笛子時而吉他,有時還伴著歌聲,吸引我好奇的往他家二樓陽台窺探,是青春吧!我多愁善感與毛躁不安的情緒被引發了,每天放學後,隔著圍牆放聲的高歌,成了我不自覺的耽溺。那時,我洗碗時唱,抹地板也唱,洗澡時更要唱,睡前,窩在狹窄的小閣樓裡悶著被子還是唱,簡直唱得天昏地暗。更好笑的,還常躲在學校無人的大禮堂,偷偷練習吹笛子,只是一直到我們舉家遷往大里,那首〈陽明春曉〉,始終只是能唬唬人的半吊子。


  雖說已經是以表演為業的琴師了,但除了在工作崗位上,要我在眾人面前唱歌,仍是困難的。常常是扭扭捏捏的,磨蹭到眾人失去興致了,我還臉紅心跳,半個字也沒蹦出口。妹妹形容得好,我正是「見著大兵屎就漏」的人。


  記得初上舞台的整整一個月裡,只要天色一沉,我就哭,哭完了必得抱著肚子唏哩嘩啦跑廁所,然後吃顆胃藥,待鎮定下來,紅著眼梳妝打扮一番,才拎起一大袋歌本出門。原本就清瞿的我,自從當了琴師後更是瘦得厲害了,體重老是在三十六、七之間擺盪。


  永遠忘不了,無意中聽見母親語帶憂心地對父親說:「這孩子也許不適合吃這行飯,是不是叫她別去了?」然而奇怪的是,當我坐定鋼琴前,卻能迅速地融入琴師的角色中,所有的緊張頃刻間全消失了。如同小時候,在級會上為男同學的布袋戲伴唱主題曲一樣,總是顫著抖一路走上台,卻唱到渾然忘我捨不得下台。


  有時我也不免質疑,莫非冥冥中真有一雙握著我的,命運的手,牽著、哄著、推著、蠱誘著,無所不用其極地將我擺進這命定的經緯之中?


  其實只要是個行家必定一眼就看穿我是個半路出家的琴師,之所以能夠處處逢源,想必是因為他們聽了我的歌聲就不忍苛責我的琴藝了吧?


  而結束了鋼琴前叮叮咚咚忙碌的一雙手,到了白天可也沒閒著。我習慣在床邊擺張小板凳,早晨醒來就著從落地窗灑進來的陽光,將自己埋在一大堆歌本中,仔細將篩選出的歌曲,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地謄寫到筆記本上。


  對那用來抄歌的筆記簿,我有近乎怪癖的要求,紙張要最細緻的,封面要最優雅的,最好是看上去有點氣質的那種。我甘心費上幾天的工夫,跑遍城市裡大大小小的文具行、書局和百貨公司,就只為了一本看得入眼的筆記簿。謄寫歌詞時,不能忍受一丁點的差錯,只要出現了絲毫瑕疵,那怕已寫到最後一個字了,也毫不留情的將它撕毀。


  一本漂亮的簿子一但缺了幾頁,很容易就被我遺棄,另擇新本子,從頭抄起。「要是把這些工夫放到鋼琴上,那妳的琴藝就不得了啦!」看著我永遠在那兒抄抄寫寫撕撕的,晚我出道卻已練就一手好琴藝的妹妹總是無可奈何的搖頭嘆息。


  孜孜不倦的,就像中了邪,我依然成天趴在精緻的筆記簿上,細細雕著滿意的字體。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時間就這樣沾著筆墨一起揮發過去了。


  自從有了舞台,那向來嘰嘰喳喳擾人安寧的歌聲就漸漸從家中消失了。而為了永遠當公主,我拼命吃膨大海、枇杷膏,喝熱可樂加檸檬,小心謹慎呵護我的嗓子。


  舞台上,我狂熱地在意自己的形象樣貌,就像一隻鎮日不停舔舐毛髮的貓 。我常在譜架上偷偷擺一面小鏡子,對著自己的容顏彈琴歌唱,自戀得不得了。偶爾鏡子遺忘在鋼琴上,總是引來下一場琴師的取笑:「妳真愛水呢。」


  我想起曾經有打翻醋罈子的女孩對正在追我的男孩說:「她呀!如果不是琴師的話,還不就是一個平凡的女生而已。」剔除裡頭的酸氣,這話我倒是不反對的,「琴師」這職銜,還真有如一件神奇的寶衣呢!彷彿穿上它,人無端地就美麗浪漫起來了。


   讚美的語彙,像麥芽糖,其實很容易沾上耳壁黏入心房的。然而,那些充滿欣賞的眼光 固然讓人升起受肯定的喜悅,但矛盾的是,我又極其厭惡直溜溜盯著我的眼神,那會讓我有種通體赤裸的不自在,就像舞台上旋轉的五彩燈光一樣,無禮而放肆地在我身上穿流不息。


  融入琴師角色中的我,是享受是快樂的,而快樂的祕密,許多時候來自想像世界,那是琴聲歌聲堆疊的天地,沈浸其間感應人情的滄桑喜悅,感應風聲、樹聲、蟲鳴鳥叫、蟬嘶蝶舞⋯⋯,能夠無視於周遭的吵擾,修行般,將牛排嗆出的陣陣煙幕看成山林裡的蒼茫雲霧,藉眼下世俗娛樂的荒島遁入想像時空,這般的我算是法力無邊了吧。


  然而我也因此變成多愁善感了,唱時泛著淚光是常有的事,以致於曾經被冠上一個「苦瓜盅(鐘)」的封號。


  倘若身分證上備有流水帳簿一般長的職業欄,那麼,畢業後短短兩年,填在琴師之前的其實還應該有:市政府的臨時工、餐廳小妹、補習班職員、裝潢公司會計、成衣廠的檢驗女工⋯⋯,如母親所形容的「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回來吃尾牙擱赴赴」我懷疑那時候運氣太背,要不然怎會像個「衰尾道人」不時遇見公司倒閉,或跑了老闆而領不到薪水呢?當了琴師之後,可不能同日而語了。由於每家餐廳發放薪水的時間不全然相同,也許五號,也許十號,或十五二十號,領薪水就像家常便飯似的,駐唱的餐廳一多,有時還會忘了去領呢,那種感覺簡直過癮極了。

  還記得剛畢業頭兩年,最害怕同學會了,眼看同學們紛紛進了銀行、合作社,有的在知名的大公司當秘書當會記,有的保險、房子賣得嚇嚇叫⋯⋯,又或者迫不及待就嫁了人的,簡直叫三天兩頭沒工作,有了工作卻常領不到薪水的我自卑極了。現在,我卻樂得與昔日同學見面,看她們瞪圓了眼睛,一付受到驚嚇的表情,那讓我有一洗前辱的快感。她們顯然不敢相信,那個每次在班會例行的總務報告上都要臉紅心跳手腳發軟的膽小鬼,居然選擇了舞台作為工作職場,還有的,根本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琴師這麼一行⋯⋯。


  「琴師!」沒錯!人們多半是如此稱呼我的。


   少數餐廳老闆規定員工稱琴師們為「老師」,可我聽起來總覺彆扭。寧可聽見他們打老遠地喊著:琴師來了!琴師來了!而那一聲聲:小女孩!小不點!寶貝!洋娃娃!聽起來更是親切極了。


   回想起來不覺莞爾,我的真名實姓竟然淹沒在人們的暱稱中,長久消失了。


  身分證,換過了幾張大頭照,那容顏是一張老過一張,而春、夏、秋、冬,已不知幾經輪替,青春便是如此這般燃燒盡淨的。眼看琴師這一行幾乎要從時代洪流中式微了,我的職業欄卻始終未曾更變過。咀嚼中「琴師」的過往記憶,儘管只散發出瑣碎的庸甜俗香,這身分,卻仍是我所眷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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