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那培玄
    2002.2.15 聯合報副刊 2002.3.12 /13世界日報副刊


  移開那座雕花衣櫃,眼前赫然一面灰灰綠綠過度斑駁的牆,在我茫然錯愕的同時,聽見油漆師傅輕描淡寫的語調說:「生壁癌喔!」癌這個字用在沒有生命的牆壁,仍是令人凜然心驚的,我因而睜大眼睛審視著它。這病了的牆著實醜陋 ,約有一半面積是膨鬆、龜裂、脫漆的,隨手輕輕一碰就有塊狀的水泥屑脫落,牆上滿佈陰溼的霉塊,灰黑中夾雜著幾許猙獰的綠,讓噁心的外觀顯得更加猥瑣了。

  衣櫃一直是緊臨窗台的,這引發壁癌的霉菌想是雨絲斜打進來時,日積月累的結果 ,因被衣櫃遮擋住了,便肆無忌憚地在暗地裡孳長,形成如今這般頹敗不堪的景象。師傅說:「蓋嚴重喔 !幸好妳找對人了,我是專門對付壁癌的。」

  望著這面牆,我不禁陷入了沈思,無端地想起心中那不被陽光照拂的角落。 我想,要是揭開了它的真實面相,說不定要比這牆壁還荒蕪蒼涼呢!


  就在這春夏交替之際,決定結束多年的流浪,回到自己的家。家中唯一空著的祖母的房間,從此將是我的棲息處。然而在祖母去世以前,這房間卻是我刻意迴避的所在。



房間不大,約只有兩坪。從唯一的窗台望出去,是一片寬闊的操場,那兒,始終規律的傳來上課下課的鐘聲、孩童的嬉笑,和東升西斜的日頭影子。


  離家那些年,祖母的眼神漸趨柔和,再也尋不著凌厲的光芒了,她開始對我微笑,但那笑容竟令我不知用什麼心情去應對。面對祖母突然的和悅態度總有幾分不自在,很難將記憶裡那暴躁易怒的她,交疊在一起。


  其實早在阿公去世後,她的情緒就穩定了,陰晴不定的容顏已然天青。我曾試著說服自己,祖母老了,脾氣也溫馴了,但長久以來糾纏的心結卻仍是解不開 ,索性藉口工作繁忙,避免返家。偶爾回來,也只是千篇一律的對白「阿嬤!我回來了!」「阿嬤!吃飯了!」「阿嬤!我走了」除了請安問候總也擠不出多餘的話題,特別當屋裡只留祖孫兩人時,唯一能掩飾尷尬氣氛的,就只有客廳裡連續劇的吵嚷,和牆上時間不停走動的聲音:答!答!答!一聲慢過一聲,一聲沈過一聲,彷彿要斷了氣的窒悶。


  望著從前擺放祖母床位的角落,依稀還能想起她從這斗室裡點滴流失生命的速度。記得那個悶熱的下午,一抹即將消逝的夕陽透進玻璃窗,映紅了床上那老皺、乾癟的臉龐。徘徊生命盡頭的祖母,頭髮稀稀落落地貼在清晰可見的頭皮上 ,她安靜地用那對因凹陷而顯得過大的眼睛望著我,眼眸中似乎閃動著話語,也許是對我突然的探視感到詫異吧?複雜的情緒在那瘦骨嶙峋的手握進我掌中時,忽地奔流起來。小時候,她將熱情全放進姊姊的小手上去了,所以我總也想不起那雙手的溫度。


  我們就這樣對望著,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無語,卻感覺那麼靠近。當學校的鐘聲響起時,夕陽已從窗邊悄然退下,而母親曾慨嘆的那句話卻如緊箍咒般,在我走出房門時緊緊扣了上來:「她現在只是一個老人了 !一個生了病的老人!⋯⋯」


  師傅說,得把房間所有的東西用布或報紙覆蓋起來,才不會蒙上四散的灰塵 。於是我費了點工夫,把零碎的雜物挪放在新買的床鋪上,用舊被單仔細覆蓋,又在每一層書架上鋪好報紙,轉身將房間交給了油漆師傅。


  兩天之後,這裡將有多大改變呢?搬走了那座老舊的衣櫃,這房間再找不到祖母的痕跡了。記得清理遺物時,那怕只是一條祖母的隨身手帕,姊姊也會紅著眼依戀地捧在手心,而我卻茫然了,除了所有子孫都分到的一張黑白遺照,我竟看不出有什麼是我想留做紀念的東西。


  懼怕祖母就像是與生俱來似的,那時候,祖父母帶著我和姊姊住在台北涼州街租來的房子裡,每當我闖了禍,只懂拔腿奔逃,任由祖母屋前屋後不停的追打 ,只見祖母氣吁吁的落在我的背後,手握藤條嘶吼著:「妳還跑!妳還跑!」祖母定想像不到,某些不經意的舉措,竟會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深深留痕,當我和姊姊手牽著手站在一起,祖母嘴邊誇耀的永遠是姊姊的好,「你看看!同樣的打扮 ,姊姊就是漂亮多了。」年幼的我不懂為什麼祖母眉飛色舞的神情一但落到我身上就會立即變成冷漠。我常自卑的想,如果姊姊是美麗的天鵝,那麼我無疑是一隻醜小鴨了。


  還記得在一場與姊姊的爭吵中,祖母用和緩的口氣對我說:「妳罵姊姊什麼 ?不要緊,只要妳老實說,我絕對不打妳。」可當我怯怯地將「不要臉」三個字說出口時,她的手掌迅速摑出,「啪!」一聲清脆地響起,留下錯愕的我,獨自撫摸著發燙的臉頰。後來,我學會了回話以前,先在心中稱捻好辭彙的輕重,甚至不惜編造謊言。


  升小五那年,火車轟隆隆地載著祖父、祖母、姊姊和我,踏上了台中,與父母、弟弟、妹妹一家團聚。母親身上飽滿的愛,從此讓我的自卑、膽怯開始有了轉變,然而我還是做了這樣一場令我記憶深刻的夢:教堂的迴廊上,祖母遠遠地站定,表情森然,眼珠子發出綠色寒光咄咄逼視著我,我慌亂轉身,拔起腿沒命的跑,驚魂未定中推開老家的後門,她赫然又直立在我面前,用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直勾勾盯住我,我一驚,便汗流浹背地醒了⋯⋯。


  師傅以刮刀仔細去除牆壁敗壞的表層,我摀起耳朵抵擋尖銳的磨刮聲,卻仍是惹起一身雞皮疙瘩。空氣裡瀰漫著紛亂掉落的碎屑,在陽光的映照下,灰濛濛的宛若鋪著一層磨砂玻璃,有種虛浮感正一吋吋隔離現實。飄緲中,走遠了的時光似乎又細細碎碎的回來了⋯⋯


  像烏雲一樣飄進來的是祖母的長吁短嘆,這意味著我們的家馬上要陷入暴風雨中了 。當她揚起手捶打自己的腦袋或心口,便會引來一陣騷動,扶她上床的,伺候毛巾茶水的,還有忙著取萬金油按摩和好言勸慰的,總得忙個人仰馬翻。通常我會又怕又好奇地躲在門後,豎起耳朵細聽動靜。祖母時而咆哮時而低泣,有時氣若遊絲,有時又激動如駭浪驚滔,總讓我的心狂跳不已。


  祖母的喜、怒、哀、樂總是牽動著全家的情緒。不發脾氣的祖母,其實是個優雅而帶點貴氣的婦人,每當她展露笑容,家,就如同一朵見著光源的向日葵,活了起來。所以我總是特別期待各個節慶,貪戀的不只是祖母親手調製的潤餅、粽子與年糕;也並非紅包、新鞋、新衣裳;更不是鞭炮聲從大街小巷點燃起來的歡樂昇平,而是企盼那濃濃的、和諧的團圓味兒和祖母那可以開展大半個月的燦爛笑容;企盼人多的時候,那種從人群中縮小甚至消失了的安心,好讓我忘卻投注在我身上的凌厲目光。


  祖母為姊姊打造一個色彩繽紛的童年,卻遺漏了我的。就這樣,我告別了童年,漸漸長大。


  生活裡,我和母親的感情越黏膩,和祖母就越是疏離。祖母與母親那既親且疏的關係是我無法理解的,母親動則得咎,總要在祖母跟前跪下才得以平息,看在我的眼裡煞是心疼,然而在恪守長幼尊卑觀念的家庭裡,沈默、疏離是我表達抗議的唯一手段。曾有過一回,我義憤填膺的挺身為母親說話,結果引來一場大風暴,直蔓延到台北,叔叔、姑姑一個個來電指責我的「不孝」「忤逆」,最後 ,我和母親雙雙下跪懺悔,事件才告了結。母親後來流著淚對我說:「傻孩子!妳不要為了我跟妳阿嬤鬥氣,這樣妳只會更惹人嫌!」


  從此,所有的忿恨不平只能關進隱密的心間,任由它們盤據著陰暗的角落。


  磨刮的噪音止息,煙塵逐漸散去,平整的牆壁露出灰色的水泥,地板上靜靜躺著一堆灰屑,看來是塵埃落定了。師傅說:「等塗上的防癌漆乾透,經過補土 、粉刷,就大功告成了。」「這樣就不再有壁癌了嗎?」我質疑的問著。他告訴我:「安啦!我處理得乾乾淨淨,是不會再生的,有問題隨時找我好了。」


  那麼,糾纏在我內心的呢?如果也能忍幾聲刺耳地噪音,便徹底除去,那麼我就不用自囚於悔憾之中了。


  前年夏天,一個充滿哀傷的早晨,深夜離訣人間的祖母在滿堂子孫的跪送中 ,被抬出家門,而我卻在最後一場跪別中缺席了。入殮時,我凝望棺木裡安詳寂靜的老人,努力回想到底有多久沒有這樣仔細的注視祖母了,那張臉是什麼時候開始轉變的,變得如此的陌生。


  靈車就要跨出殯儀館大門了,我不由自己地緊追在後,腦海裡不斷浮現的是我錯過的那最後一場跪別。一路上,我止不住的痛哭,緊緊跟隨的腳步像是要往前追回什麼。然而就算聲嘶力竭也只是惘然,祖母終歸聽不見了。

  那個早晨的缺席,就這樣換來漫無止盡的自責。


  兩年來的牽念,絕不在我的預想之列,當她縈縈繞繞出現在我腦海,就連自己也難以置信,曾經,那站在街廊下的老婦,同樣佝僂的身子穿著一襲絳紫色旗袍,正在手上開展的傘擋住了她的臉龐,我忽然有種錯覺,彷彿,那是愛穿旗袍的祖母,正撐著那把漂亮的日製洋傘,一步、一步、慢慢、慢慢地從腦海裡走了出來。我的目光流連在她的身上久久久久,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街口。從前祖母總是站在大樓轉角處,等計程車將她載往公園參加長青會。那時,就算我湊巧開車出門,也總是閃避著,不曾主動開口送她 。街廊下的老婦勾起我的內疚與牽念,那一刻恍然明白,激盪的情感才是屬於我心裡真正的聲音啊。


  兩個工作天,完成了房間的粉刷。取過工資,師傅邊收拾水桶,刷子,和木梯,邊囑咐著;「沒有下雨,就打開窗戶,請陽光進來繞繞。就不容易發霉了! 」說罷,留下滿屋子濃濃的新漆氣味,和一地的漬痕,走了。我花了大半天時間收拾垃圾,特別是地板上的漬痕,動用小刀片、甲苯,抹布,才一點一點去除了 。最後,還從堆在床上的雜物裡清出許多早該丟棄了的物件。


  打開儲藏櫃,發現塞滿了各式各色的棉被,母親說:「留著吧!妳阿姑、阿叔回來才有棉被蓋,祖母不在了,這裡嘛還是他們的後頭家厝。」我想起祖母最後的歲月裡,每當我回到家,總會目睹母親在她的房裡忙進忙出,服侍洗臉、更衣、吃飯、大小便⋯。母親不只一次嘆道:「看她這呢甘苦,感覺真不甘。」望著眼前勤拭櫃子的母親,我恍然明白為何她總能樂觀的面對生活,原來,她並不像我一樣,緊抱著往事的包袱不放啊。


  我在書架上按照年份擺進一本又一本的日記,瞬間閃動過的記憶就和那泛在陳舊紙張上的陽光一樣真切,那些光陰早已大把大把消逝了,青春便是這樣春、夏、秋、冬逐一走過的。翻開陳年日記,什麼阿貓阿狗的雞毛蒜事都有,就是絕少有祖母的身影,我以為那樣就不必承載過多毫無美學的記憶吧!然而生命大浪裡旋起旋落的泡沫,是記憶?是遺忘?常常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腦海裡的烙印比文字記載的更鮮明,既沒有貼切的形容詞,也無須絞盡腦汁,就能鮮活想起。時間過了那麼久,那一場場和她共同演出的沒有劇本、沒有彩排、沒有NG的拙劣戲碼依舊完好的被典藏著。


  從不後悔為了母親遭受奚落與責難,只是遺憾我竟不曾用體貼母親的心情去看待祖母,倘若能在記憶的膠卷裡抄刀剪裁,那麼,就讓我剪下自己冷漠的臉,換貼一副溫暖包容的心腸吧!只因為我睜著怨懟的眼睛,所以看不見祖母慈愛的一面,而姊姊清楚看見了。


  長久將怨懟悶在胸中燃燒,結果終於灼傷自己,燒出這兩年來深深的自責與追悔。是否時間之流真的沖淡了怨懟?或是所有不愉快的往事都隨著祖母的肉身一起埋葬了?我想我是需要更多勇氣來面對自己吧!如今唯有藉著逐一剝離的過程,釋放長久躲藏在心間的恨意,才能從悔憾的陰霾裡安心地走出。


  現在,我把淡粉色的簾布掛上窗櫺,整修的工作算是告一個段落了。祖母的房間,有了一番新氣象。乳色水泥漆果真將寄居多年的塵垢吃乾抹淨,空間忽然放大似的,寬敞的視覺讓人覺得平靜而舒坦。就連離去前的夕陽,也留戀的攀爬在嶄新的牆上。


  倚窗望向空無一人的操場,我深深地吸口氣,想像心間有了無限的寬闊。轉身恰巧與書架旁祖母的照片相遇,照片裡一彎淺笑彷彿泛滿了夕陽霞光,暈紅的色澤在我模糊的視線裡漸次溫柔。


  我想,也許該找個豔陽天,到祖母墳前,燃點三柱清香衷心祝禱,告訴她,我已搬進她的房間,重新粉刷過了,一切陰霾散去。   2001.7.25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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