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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陳思年    2000.7.6 7.7 台灣日報副刊



  坐在鋼琴前,我雙掌指尖流轉,神情陶然醉心。
  可有誰看得出來,就在三個月之前,我連DO、RA、ME在那兒都還搞不清楚呢?一個對鋼琴一竅不通的人,竟奢想成為專業的鋼琴師,聽起來有如天方夜譚似的。

  我想我需要的是,變身童話裡的阿里巴巴,一句:芝麻開門!通往寶藏的門便應聲開啟。然而我卻只擁有一雙凡人的二十三歲的手,用來仔細摸索陌生的琴鍵。當指尖觸著冷硬的琴鍵 ,忽然意識到,從前那股衝動的信心,原來竟是憑空捏造的,真要面對時卻已消逝得無蹤無影了。長久以來我給自己熱切的許諾,此刻望去,虛無得有如鏡花水月。我的手在這兒 ,琴鍵在那兒,而兩頭的線該怎樣牽上,又怎樣在收放間探得寶藏呢?

  琴鍵上,強烈對比的黑與白,了解DO、RA、ME的位置是我入門的首要功課。於是我努力辨識一顆顆掛在五線譜上的豆芽,分辨著「線」與「間」的每個音符在不同調子裡所代表的音階。鍵盤上有白鍵七個調,和黑鍵五個調,我傾盡所能去記住每一個調的七個音階。那種專注的心情,彷彿又回到ㄅ、ㄆ、ㄇ、ㄈ,加減乘除的童年 。

  鋼琴進門那年,我剛升上國小五年級,從此琴音一直在成長路上縈縈繞繞,但直到她失去鮮麗的色彩,直到我走過了晦澀的青春,與鋼琴才有了初次接觸。

  沒有古典基礎,也非經由正統的學習方式,我在學得基本樂理與哈儂的指法之後 ,以父親挑選的演奏曲開始學習各種演奏技巧。為了迅速而有效地學會流行樂的彈奏,我終日面對躺在鋼琴上長長一排的八十八枚琴鍵。強迫自己卯起來練習,一切約會、消遣、娛樂⋯⋯凡有礙學習進度與意志的活動,全數謝絕。


  彷彿要將自己黏貼在鋼琴上,雙手也有如著了魔似的,不練到天昏地暗難以罷休,有時昏沈沈的被不成熟的音符催眠著,由呆滯的瞳孔望出去,泛著牙色光澤的琴鍵在恍惚中幻化成一排巨大無比的獸齒,就像要一口將我生吞活噬般的啃咬了上來。特別在陽光的午後,止不住的熱汗,根本就是被巨舌舔過的痕跡。我打開屋前屋後的門窗,命電風扇上下左右的極力驅趕,也無法攆走一屋子的昏沈。


  哈儂是熟練音階指法的最佳教本,裡頭卻譜著沒完沒了的枯燥。我帶領著一屋子生澀的音符,用近乎賭氣任性的心情,操練著。原是表現行雲流水,含攝寬廣音域的琶音,在我手裡全數落荒而逃,只見手指急促的在鍵盤上由低而高踅走一回,落腳處卻老是飄忽不定,荒腔走調常常惹得自己哭笑不得。萬一,踩著踏板的右腳恰好釘住似的忘了鬆開,那麼馬上會有一屋子失了分寸的焦躁迴盪起來。

  我只能以烏合之眾來形容這一群東彎西翹、慌張而笨拙地攀爬在鍵盤上的指頭,儘管平日合作無間,凡事靈巧俐落,現在為它們各自分派任務,卻顯得窘態百出了。每當一隻手指顛簸地踩上琴鍵,其餘的便要掙脫手心似的,一個個僵硬笨拙的翹向鍵盤的上空。當下一個轉換的手指落下,其餘的又是一陣莽撞。我也曾試著在手背上擺置一枚銅板,就像那頭上頂著書本初學儀態走姿的模特兒一般,訓練平衡感。不過我很快地就放棄了這個方法,因為那根本是找自己的碴,徒增滿地撿拾銅板的困擾而已 。


  我從天亮就開始製造的噪音成了全家人生活的背景配樂,阿公在花園裡澆花的身影很華爾滋,探戈伴隨母親拂拭門窗的動作,弟妹在進行曲中頑皮的嬉戲。不管是英姿煥發的楊麗花,或可愛的頑皮豹與卜派⋯⋯都逃不過我手中的噪音。


  自始至終,親愛的家人們從不嫌吵,但由他們堅忍的表情裡,約莫可看出他們深受騷擾的痛苦。只有坐在地板上看著無聲卡通的小弟,偶爾會發出抗議的怒吼,顯然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轉頭狠狠瞪他一眼,其實只為掩飾自己的心虛罷了!


   嚐過幾次指甲斷裂,痛徹心扉的滋味,終於記住了:彈琴的人無權留美美的長指甲。至於指頭長繭之痛,則是無法可防的。尚未習慣之前,只能任由疼痛爬滿指頭的神經,然後逆著血流往上衝,擰皺了眉頭。但這些皮肉之苦其實都抵不過學習中的挫折,那是一種無形的痛,訴說著難以言喻的洩氣和沮喪。


  之前遠眺時看似美麗的音符,料不到竟是如此難纏。從來,不曾覺得擁有一雙小手有何不妥,偏為了八度音,不得不埋怨它們纖長不夠,逮著機會便死命的撐開手掌 ,恨不能夠將大拇指與小指拉向兩極。然後眨一眨眼,變長了!如此才能夠在小指與姆指展開的天地間,從容地跨越八個琴鍵,擄獲我所要的音符。


  挫折與瓶頸是在所難免的,它們一個個張牙舞爪的,總是毫不留情地撲了過來,不解樂理 、彈錯音階、看錯曲調、亂了節拍⋯⋯。信心以極慢的速度堆砌而起,偏偏挫敗感總一舉就將它擊垮。然後,接踵而來的必是一場孳生浮躁的悶氣,情緒一旦被浮躁攻陷,我便毫無抵抗能力地墜入晦黯的坑洞,惹了滿身薰臭,這時除了身為老師的父親,誰要靠近我,難保不被我的臭臉薰走。


  我習慣在沮喪得幾乎要失去堅持時,翻開存有懊悔的記憶匣子,看著裡頭躺著一樁樁半途而廢的事蹟:學了一半的服裝設計,練了一半的笛子和吉他,拼了一半的夜大聯考,還有,談了一半的戀愛⋯⋯。因為只有一半,於是陣亡了,徒留各自的一點皮毛,造就成凡事一知半解的我。它們似乎對我說著:這一次,千萬別半途而廢了!


  時間的腳步在漫天叮叮咚咚的嘈雜聲中掩耳走過了,索然無味的土法煉鋼,重複地在客廳裡進行。我的練習曲目裡沒有貝多芬,沒有巴哈,也不見莫札特和蕭邦,但卻有著父親累積幾十年珍貴的舞台經驗,那絕對無法在一本本的古典音樂教材裡所能獲取的。


  每逢夜晚來臨之際,我會輕輕闔上琴蓋,將寧靜歸還大地,歸還家人。然而,離開鋼琴的我依然沒能閒著,讀譜,讀樂理,聽歌⋯⋯。直到夜深了,將與鋼琴有關的一切拋諸腦後,躺回床上靜靜思索沒有五線譜的往昔時日,想念校園裡初戀情人陪伴的琅琅讀書聲,回味溪頭山上青春洋溢的放歌,那聲聲唱著的蘭花草⋯⋯或者翻閱瓊瑤筆下的纏綿浪漫,讀著幾乎忘光了的唐詩宋詞⋯⋯在鋼琴的聲音與畫面靜止之後,享受片刻的奢侈回憶。


  永遠不會忘記那日,當我從埋首的練習曲目中抬起頭來,初次望見以優美姿態躍舞的一群音符,緩緩穿越那個豔陽高照的窗口。我的精神高高振奮著,彷彿朝思暮想的鋼琴師寶座已然垂手可得。隨著日漸熟練的演奏,一些些情調,一些些浪漫,終於悄悄降臨了。


  在父親的一場演奏裡,心血來潮的客串表演,一曲〈You light up my life 〉促使我提早以鋼琴師的身份走上絢麗的舞台。


  此刻,端坐舞台,回想起這一切,感覺如夢似幻。倘若,當初決定學琴時,已預見往後的艱難,那麼,我是否還會堅持走鋼琴師這條路?當然,更遑論能像現在這樣 ,驕傲地問說:還有什麼工作需要眼到(看譜)、手到(彈琴)、腳到(踏板)、心到(感情)、口到(唱)全具備的呢?


  美麗的事物總教人目盲,舞台的炫爛,更教人媚惑於真相。我在一開始時其實對此是未及深思的,然而,這不也正是它的迷人之處嗎?如此想來,偶爾的目盲、異想天開,還是會有出人意表的際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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