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思年 

 
  一九八一年夏天,蟄伏的夢想蠢蠢欲動!正朝向現實,貼近。
  在這一天之前,關於夢想與現實的落差論,對我來說不過是缺乏逐夢勇氣者藉以推諉的論調,它從來無礙於我對實現夢想的渴望。
  
  夢,一旦成真,那會是什麼滋味呢?
  那個白天因為期待而變得特別漫長,我的心情始終處於難以抑制的亢奮狀態,記憶中,從來沒有一件事曾讓我這般的興奮。我甚至感覺到,每當我跌入幻想中預演即將成真的夢境時,體內遂有股微微發熱的血液賁張著,愈臨近夜晚,愈是強烈。
   
  終於,夜色升起了,我捧著一顆噗通噗通跳的心,望向吊懸黑幕上的一彎月眉和不停眨眼的群星,虔誠的默禱著:祝我美夢成真吧!
  計程車於星空下轉了幾個彎後停在平等街口。放眼望去,是一片斑爛霓虹映照的璀炫台中街景。我矍然驚覺,自然天成的星月竟敵不過人工雕砌的艷麗,而黯黯然隱匿於夜空之中。
  
  父親和我將影子拉得忒長,朝著燦亮走去。裡邊,即是閉上眼瞼也描摹得出的夢境,那絢麗的舞台,我將優雅從容地步上,跟佇立於面前的美麗高貴鋼琴,凝神相望。然後,指尖與琴鍵溫柔撫觸,舒緩地展開一場情感與音符的纏綿愛戀⋯⋯
  
  然而就在「大地震」那扇彩繪玻璃門敞開後,唯美的畫面逐漸紊亂失控。
  身著紅色旗袍的窕高領台,她那一頭瀑瀉及腰的長髮沿途在我眼前晃盪,韻律十足的左右擺動。當我心慌的移開盯住長髮的目光時,鑲在身側牆上的大幅壁畫周圍的寶藍色流動燈影迅即闖進視線,它們沿著長廊,以一種快得令人窒息的節拍,不斷地催逼著我的心房。
  
  學琴之後,生活周遭突然充塞著韻律與畫面,它們總引誘我失控的細數拍子。譬如:母親搓揉衣服的手,牆上流轉的時間,窗外的蟬叫、蛙鳴,門外走動的腳步,彈跳的皮球,甚或是巷弄裡貓狗的吠叫⋯⋯。一拍!兩拍!三拍⋯⋯我彷彿落入節奏的陷阱裡,成天無可自制的數數,令人抓狂到幾近走火入魔。
  
  燈影的追逐終止在長廊盡頭,一陣陣香水、煙味、酒氣⋯⋯,混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面而來。耳邊迴繞著Ann Marry 媚惑的低沈嗓音,屬於slow 節奏的浪漫情歌。
  我定神張望,這兒,滿室霧濛濛的,彷彿連空氣都上了顏色,淡橘紅的暖色氣流飄忽瀰漫其間。男男女女像是沒有臉的人,只聽到他們的歡言嬌笑,熱絡的氣氛就像我鼓譟的心跳一樣高漲。
  
  當舞台緊依著金碧輝煌的牆壁浮現,我看見了那架白色三腳鋼琴,她的氣派與高傲,予我一絲絲陌生的孤冷。我以顫抖的手掀開琴蓋,緊繃著全身的細胞。有關美麗的想像全淹沒在自己深沈的呼吸聲中,此刻,一顆蹦跳的心直撞咽喉,就要衝出胸口似的,胃揪縮成一團,疼痛的前兆。平日看似訓練有素的沈著工夫,臨上場卻一點也使不上力,有如全廢了。這一切都和夢裡熟透的畫面相去甚遠,更可恨的是,在這緊要關頭腦袋卻空白一片,我像得了短暫性失憶症,不知為何的坐在這裡?
  
  從小就幻想有天能與鋼琴對坐,在還不懂音樂之前,最初的吸引力,我想,應是來自於演奏中的父親,他那流露著幾許浪漫的專注神情罷;在那神祕的世界,我似乎窺見了父親潛藏於沈默背後的豐富情感,裡面的父親是我在生活中未曾邂逅的。
  
  此時,父親正幫我調整音量。終於,我即將在舞台上扮演期待許久的角色——鋼琴師。照說,是何等幸福、感動的事啊,可是此時此刻的我卻陷入無可救藥的緊張裡。
  「不是真的吧?上台說兩句話都能發抖了,何況是唱歌彈琴?」直到這一刻,我才看懂了當初好友的驚訝表情,和自己的膽怯。父親離開舞台前,低聲說著:「放輕鬆,儘管專心的彈奏。就當台下的人都不存在,這裡,只有妳和鋼琴。」
  
  還來不及意會父親的話,耳邊的音樂就嘎然停止了,「啪」的一聲,強烈的光束密密實實的從頭頂照落,撒滿了整個舞台。我一時無法適應的瞇起雙眼,視線裡除了不停閃爍的燈光,其餘竟全都昏暗模糊得虛幻。
  
  起手落下的是顫抖的指尖,我聽見這華爾滋曲子「Today」的前奏,僵硬地從麥克風裡傳出,聲音抹了一層羞澀。真沒想到,當我如願的坐在鋼琴前時,下手的心情竟然是「豁出去了 !」的壯烈。根本別提有何浪漫了,就連一早的興奮也完全消逝。
  
  前奏之後,一小節的琶音,就要引領出曲子的主旋律。我謹慎地從低音域攀升,仔細盯住此起彼落的琴鍵,唯恐絲毫閃失而錯落音階。我的指尖跳躍交錯,在琴鍵上觸發層層疊疊的樂音,戰戰兢兢之中,終將音符推到了高音處。彷彿,我也是這樣向著夢想的舞台靠近的吧?台下到台上,僅只隔著兩步台階,我卻如臨險峻,舉步唯艱。
  
  主旋律開始,分解和弦從左手指尖中規中矩的彈出。儘管我明白音樂可以自由,可以奔放 ,也可以委婉,然而初次上場的恐懼如同一付枷鎖,禁錮著踰矩的勇氣,我的指尖乖順地游走於既定的演奏軌道上,這使我不至於踩空,落入荒腔走調的泥淖。而我其實更嚮往跳脫常軌,奔向寬廣無拘的音域。無奈當下的恐懼,吞噬了所有瑰麗的可能性,我只能馴服於規範與秩序 ,讓Today的所有音符循規蹈矩的舞出。
  
  如同先前無數次的練習,我在第三遍的主旋律開始時,將原來的C調轉成F調,音域變換,自是另一番情境,我試圖在冷硬的黑與白之間,開發出自己的繽紛色彩。我企盼完成的,不只是一首從春天練到夏日的旋律,也不只是一份朝思暮想的工作,而是生命裡更深層的自我期許 。今天,有如一座嚴正的界碑,分隔出昨日與明日的我。就在此時,我彷彿也瞥見自己,站立生命的轉彎處,努力從顫慄中鑿出通往理想的出口。
  
  曲子裡昂揚的旋律已從高音域回到了中音,加重力道的尾奏緊跟著響起,曲子即將結束了 ,而我仍舊停不住的顫慄。如果,顫慄可以放在顯微鏡底下檢視,那麼,除了首次臨場的恐懼 、膽怯,我想必定也有些深沈的感動吧?
  最後的休止符停歇,我緩緩地收回滯留在餘音上的雙手,正式完成了鋼琴師的第一支曲子 。餘音逐漸散去了,這曲子,竟彷彿在我手中彈了一個世紀那麼的久。
  
  意外的掌聲,在空氣中延盪成波波浪濤,教我心虛的把臉燙了起來。無法想像聚在我身上的燈光,到底有多少熱度?我只感覺到,額頭上的汗珠一路淌下,穿過睫毛溜進眼睛裡。一陣難忍的酸澀逼得我不得不閉上一隻眼睛,我想,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有點狼狽吧。
  低頭,拭去汗水。從未想過,夢中預演了無數次的優雅姿態,在這兒,竟弄成汗水淋漓,驚慌失措的敗壞模樣。
  
  生澀的演奏繼續著,時間正慢慢抽離我的緊張情緒。從逐漸適應的光線中,我望見依然談笑風生的紅男綠女,承接他們偶爾投來的注目與掌聲,當我的視線碰觸到角落裡點頭微笑著的父親時,那預想中的幸福感覺,總算踏實地湧了上來。
  我終於做到了!就在煙霧紛飛的「大地震」裡,舞台、鋼琴、麥克風,揭開了我的琴師生涯序幕。
  在羞澀、慌張之中,我彷彿聽見了,那乘著音符跨越現實的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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