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第六屆台中市大墩文學獎小說首獎  文◎鍾玦  圖◎陳盈秋


  這陣子,工地門口越過分隔島的馬路上忽然熱鬧起來。
  向來行經這裡的車子,都是飛馳而過的,除非被十字路口的紅燈攔截下來,否則少有停歇。而現在,車子與車子相互約定好似的,走到這裡總會放慢速度磨蹭個三五、十秒。踩了煞車的,從搖下的車窗裡伸出手或露個頭,有時連後座那個也會探出頭來張望。有些時候,還會從車內下來一個兩個或三個四個人,或老或少,或體面或邋遢,十有九個是男人。這時,磨蹭的時間會長些,而不耐的喇叭聲也就急躁了些,把原本平靜的馬路渲染出異常的熱絡氣氛。
  「如果你爬上工地觀看一番,就知道我說的一點都不誇張,媽的!我看膜神拜佛也沒這麼認真。」大象隔著手機對人說起這事的時候,簡直會讓人誤以為這裡新蓋了座香火鼎盛的媽祖廟。阿南記得那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一塊嶄新耀眼的招牌,被高高拱在一座有著三面透明落地窗的鐵皮屋上,黃色做底的看板上鮮紅欲滴的大字寫著「嬌滴滴檳榔」 。這以後,馬路的風光可就不同以往了。

  六月天,真不是一個熱字可形容的,不過就砌幾塊磚頭,抹幾片牆 ,阿南兜在脖子上的毛巾始終濕答答的,擰了又擰,就是沒有風乾的時候。取下毛巾朝臉上抹了一把,阿南重重地喘口氣,從褲袋裡摸出被擠扁的一包煙,靠在女兒牆邊抽了起來,他偏過頭問大象:「喂!要不要來一根?」
  大象看看時間:「好!休息了!下午再修補一下,我看應該就差不多了。」
  中午的便當是小工阿同買回來的,還有香煙、檳榔。手還沒空下來 ,就忙著說話了:「恁有看到無?今天的西施真正有夠性感,有夠辣! 」
  大象的老婆朔月邊脫著手套,邊狠狠瞪了阿同一眼,「恁這少年人 ,攏不驚目瞅脫窗?」
  「啊!歹細!歹細!我忘了這裡有一個最辣的!」阿同向朔月舉起右手擱在眉梢,頭點個不停。朔月又補瞪了一眼,嘴角笑開了,拿起便當,就不再理他。
  阿南這幾天趕著頂樓的隔間,沒空去湊熱鬧,不過他注意最近大家的檳榔好像吃得挺兇的。
   飯後,等朔月前腳一走,阿同檳榔西施的話題馬上又轉回來了,他忙著找人打賭,要把上那個額上有顆硃砂痣的西施。而大象抓起手機口沫橫飛地又不知在撩撥哪個人,這次,阿南聽見他把西施形容成噴火女郎,而檳榔客就像饑渴的買春客 。
  「賤不賤?阿成說,他真想現在就沿著電話線衝過來。」大象轉過身沒頭沒腦的對阿南說了這一句,又繼續湊著手機說:「來啊!你過來啊!保證你噴血!」大象大了阿南幾歲,也不過四十出頭,可是那對浮腫的眼袋卻讓他看起來像是五十好幾的人,大象做承包工已經好多年了 ,信服他的工人不少,阿南就是其一。

  阿南常稱羨大象娶了一個吃苦耐勞的好老婆。「這樣的女人應列為保育動物。一個女人家扛起一整包水泥,氣都不喘一下,再看看她貼的瓷磚,有誰比她貼得快?貼得漂亮?」阿南總想不透憑她那副瘦弱的體態,怎麼可能將一整包五十公斤重的水泥,扛在肩上裡裡外外地跑。「 她喔?補土,貼瓷磚馬馬虎虎還可以,叫她砌牆抹壁就不必了,抹到最後還不是要我幫她收尾。女人哪,你真的輸給她!明明是平整的一面牆 ,她就是有辦法抹成前凸後翹的﹂阿南記得大象搖搖頭,甩甩手,故做不屑的表情中有幾分難掩的得意。
  阿南想起來了,小雲畫的那些紙上模特兒,也個個是前凸後翹的。他記得自己是這麼對小雲說的:「這種衣服,做給誰穿啊!真的有人敢這樣穿嗎?如果有,也一定不會是正經的女人。」小雲一直氣他不懂欣賞,說他硬要把藝術看成色情,不管小雲怎麼生氣,阿南還是那句話:「我怎麼看,都覺得很色。」
  怎麼最近老想起小雲?阿南回過神,仰起頭往空中噴了一口煙,看著煙圈在自己頭上盤旋一陣後慢慢散去。想想那時候小雲走是對的,不然現在扛水泥的搞不好也有她一份。
  「操!做完這一攤,我看咱們也弄個檳榔攤好了。每天翹著腿吹冷氣,看清涼有勁的辣妹幫我們數鈔票,你說會有多爽!」現在,大象一屁股坐到靠牆的地板上,隨手丟了一顆檳榔到口中,閉起眼睛不再出聲了。

  大象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讓阿南想起兩年前的事,他記得那時大象用正經八百的表情對著他:「能屈能伸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面子一斤多少錢這句也一定聽過?誰規定當過老闆的就不能當夥計?趁現在還有力氣,可以一邊打拼一邊等時機。」
  開始跟著大象跑工地時,原本開朗的個性變得敏感多疑,自尊心很容易被煽動出來。阿南越想找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就越是覺得洩氣。因此在大象面前逞強,鬥氣便成了那陣子常有的事。而大象很少露出嚴肅的臉,像現在這樣。阿南想可能跟最近工資的發放有關吧?有傳言說,大樓的負責人是空殼的。
  背對著閉目養神的大象,阿南坐在鷹架上吹風,天空下,可以看見阿婆走動叫賣的身影。先前,這條馬路除了分隔島上幾株長得還算不錯的路樹,唯一會引人側目的就只有這賣玉蘭花的阿婆了。一個星期以前行經這條馬路的車子,多半還是飛馳而過的。阿婆總是趁著紅燈亮著的分秒之間,穿梭在車與車之間。一手抱著花籃,一手搖晃著被陽光晒得垂頭喪氣的玉蘭花,偶爾從搖下的車窗裡接過幾個銅板,然後不斷彎腰點頭著把一、兩串玉蘭花給遞了進去,一但車子緩緩開動,阿婆便踏著碎步退回分隔島上。阿南每回從鷹架上遠遠望過去,就不免為身陷車陣中的阿婆,暗暗捏出一把冷汗 。
  阿南又塞了一粒檳榔在嘴裡卡滋卡滋的咬,視線從分隔島往前移,落在對街的檳榔攤上,「西施」半跑半跳在往來車陣裡像蝴蝶般的飛舞著。仔細往玻璃櫥窗看進去,不飛的那一隻,好像就坐在高腳椅上,也許正低著頭包青仔吧。
  望著蹣跚的阿婆和飛舞的辣妹,阿南想,這一老一少還真是這條馬路上的奇觀,阿南可以想見阿婆手中的玉蘭花必然又是奄奄一息的。阿南常常左手接過花,右手就隨意給了人。阿南想,阿婆賣的其實不只是花,是同情吧?再看看檳榔西施,賣的也不是檳榔這麼簡單哪!
  阿南低下頭邊把鮮血般的檳榔汁吐進紙杯裡,心中邊想著:檳榔西施有什麼好看的?隨便用點想像力,腦袋裡就能跑出那些若隱若現,引人遐思的畫面了。
  阿南發現自己竟又想起小雲畫的那些圖案來了。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心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