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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圖◎陳思年

 

  披上了「鋼琴師」的美麗外衣,才體會出它的沉重,原來,那密密織縫的燦麗絲線竟是壓力捻搓而成的。

  夜色籠罩下的「大地震」,昏眩的燈光、虛晃的酒杯斛影、黏膩的言語、難辨真假的笑意⋯⋯,濃烈的神祕氣息正在竄流,這兒,像是個矇著薄紗的世界,就連空氣都閃爍不明。我的好奇心因此被蠱動著,若非骨子裡藏著膽怯與怕生,只恐鎖不住身體裡那儼如大觀園裡劉姥姥的靈魂了。

  我不懂,為什麼複雜糾結的情緒總在天亮時就纏上我,隨著夜晚的逼近逐漸高漲 ,在走進「大地震」酒廊的頃刻間達到鼎沸,而當我朝向舞台上那瑰麗的鋼琴走近時 ,所有的情緒便像炸彈一樣地在胸口引爆,噴出興奮、雀躍,也流淌出大量難以溶解的靦腆與焦慮。

  舞台上,熱情的燈光冷冷地照著鋼琴,照著我,除了光圈裡灑落的不安與疏離,一點浪漫也感覺不到。渾濁的的空氣裡,只見我無力馴服的自信心,撩人地飛來晃去 ,像隻不安分的花蝴蝶,始終不肯停歇下來。

  關於繁複的情緒,也許是過度期待,也許是自信不足,也可能是天生扭捏的個性使然吧!那麼又該如何解釋接下來的狀況呢?

  有時在開場的第一支演奏曲之後,偶而是熱情的掌聲中,抑或柔美動人的歌曲裡,惱人的情緒就像風揚青煙般的消失了。這時,順著低垂的眼睫望去,只見指尖輪番挑動琴鍵,時而蜻蜓點水,時而奮力攀爬,激出一片此起彼落的樂音。我猶在夢遊般 ,渾然不覺地步向這白浪黑濤洶湧的涯岸,被一種自我陶醉的感覺征服著,不見波瀾的凶猛,惟有朵朵浪花眼底翻飛成美麗無數⋯⋯

  演奏已有一段時日了,難掩的羞澀與自戀總是焦孟不離的攜手前來,反反覆覆,令人無法捉摸:到底我是羞怯的,還是自戀?常常,我陷溺在掌聲的虛榮裡,陶醉得幾近忘我;有時卻又深陷於忐忑,沈淪般的緊張莫名。

   起初,在意的是歌聲與琴韻所釋放出來的才情與能量。後來,卻迷醉於人們的掌聲,觀眾的雙掌仿如蝴蝶的翅膀,只有它們舞動,我自信的花粉才有存在的肯認。這樣的發現煞是可笑 ,因為很快地我就察覺到,掌聲通常來自於服務生那像是指揮家的手,而酒過三巡的客人,雙掌醺醺然像被催眠般,狀似熱情,其實毫無意識的拍擊。令人費解的是,儘管我已看穿這種成就感全是虛浮的表象,卻依然沈醉其中,竊喜。

  直到那天,遇見翠蘭。

  那是一陣巨浪迎頭襲來,在我身上咆哮出圈圈溼冷,接著,原先搭建,猶如郵輪般的美麗遠景轟然鬆垮,翻覆,淹沒。
  我頹然一震,自童話的幻滅中驚醒。

  翠蘭穩健的台風和令人動容的好嗓子,像磁鐵般吸引住我的目光,特別是琴上的那雙手昂然揚起後,只見音符於彈指間傾洩而出,一顆顆輕巧地勾動琴弦,我幾乎能看見它們翩然起舞 ,款擺腰枝的模樣。翠蘭渾身散放著滿溢的自信,從那裡而來呢?是她的美貌?歌聲?還是琴藝?我必須承認,那全是我望塵莫及的!

  縱容自己表露出羨慕的眼光,幾乎射穿鋼琴上那雙靈巧生姿的手。我能感覺身體裡那受困於生澀情怯的靈魂,正雪上加霜地被凍結在久違的自卑裡。以為在成為鋼琴師的那一刻,我已蛻變成美麗的天鵝,如今遇見真正的天鵝,才發現自己仍舊是一隻醜小鴨。

  「比較」是多麼殘酷的事啊!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與侏儒等高的信心平白的又縮短了幾分,而自己卻一籌莫展,乏力得像隻洩了氣的皮球。

  需要多少努力,才能形成氣候,在舞台上稱職地扮演好鋼琴師的角色呢?就像翠蘭一樣。
  分不清究竟是投射燈或是翠蘭的光芒,舞台的燦亮,在我瞳孔裡無狀地蔓延開,妒忌的火苗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點燃起來。

  在心中那被遺忘許久的角落裡,我看見躲在幽暗中的小小身軀,牽著畏怯的記憶 ,從火光裡走了出來⋯⋯

  隔著時空,漸次清晰的是刺耳的讚美聲,細數著乖巧、懂事、聰明、伶俐⋯⋯無盡的好。大人發亮的眼睛集聚在姊姊身上,說起姊姊,總是眉飛色舞的,而我就站在姊姊的身邊,仰著頭露出近乎乞討的眼神,一次又一次的望向大人,可是,我就像隱形人似的,在他們的瞳孔中遍尋不著自己的蹤影。

  看著大姊的備受嬌寵,最初只是羨慕,單純的嚮往,後來忌妒也跟上,交織成一張堅實的網,還打起了自卑與逃避的死結。我在網中掙扎著,滿身累累是被輕忽的孤獨與沮喪。

  掌聲響起,翠蘭的道謝聲,透過麥克風輕柔地傳來。我竟然聽見感佩的讚美,來自我內心的。然而,我始終想不起來,小時候那漫天的讚美聲中,可有一句是我所發出的?

  那天之後,面對鋼琴、麥克風,我的出手更畏怯、更猶豫了。當人們望著我的時候,我便感覺通身赤裸般的不自在,彷彿一個隨意的眼神就能穿透我的身體,直入骨髓。台上台下的距離拉得更遠了,原是平坦的台階,被我走成顛簸的高山峻嶺,狀似引人入勝的景緻裡卻危機四伏,我謹慎的輕移步伐,深怕一個失足,踉蹌跌落。

  翠蘭無心,她的得天獨厚卻像魑魅般糾纏、提醒著我的貧乏。成為鋼琴師以來,曾加冠在我身上的讚美與掌聲,霎時全失去了意義,「就是不如她」的念頭,不斷揪著我沮喪的心腸。

  沮喪的心腸曾在幼時某個深夜裡挑起一絲妒忌,我從熟睡的大姊身旁悄悄爬起,躡足繞過阿公阿媽的身邊,摸黑從昏暗的櫥櫃中找出柔柔軟軟的布娃娃。那是表叔送給姊姊的,當布娃娃從我眼前大搖大擺晃過,進了姊姊的手上時,一股酸澀的滋味迅速鑽入心中。為什麼姊姊有 ?我沒有?我摸摸柔軟的頭、手、身體、腳,然後,掀開布質的膨膨裙,用力捏了一把⋯⋯布娃娃依舊天真地笑,我,也笑。確定海棉的肚子被撕裂一角之後,才小心翼翼的放回原位,痛快的跌回睡夢中⋯⋯誰說小孩什麼都不懂?八歲,我不但懂得被輕忽的自卑,還懂得妒忌和搞破壞了。我以為我會快樂的醒來,天亮後,卻只是不安與懊悔。

  成長裡有許多細節早已模糊、褪了色,拼不完整了,可是感受卻是來不及遺忘的 ,那時候,大人也許想不到,某些不經意的舉措,竟會在我的記憶裡深深留痕。

  一盞微弱的小燈映照著譜架,翠蘭專注看譜的神情在恍惚中與挑燈夜讀的姊姊重疊在一起了。童年的姊姊、少女的姊姊、為人師、人母的姊姊⋯⋯在翠蘭柔軟的音樂聲裡紛紛鮮活起來 。

  我仔細回想,長久以來,我是否只顧著無形的痂疤,卻一直遺漏了什麼,是否,在我飽漲的自卑裡,拒絕看見她的種種優點?忽然好懷念姊姊牽著我的手一起走過幾條街上學的模樣,更想念此時身在台北的她,就連她長久以來的受寵,此刻追究起來也都是公平的。

  妒忌的合理性,逐漸鬆動,瓦解。抬起頭,我在璀璨的燈光裡體會翠蘭的美好,在值得喝采的演奏裡適時送出我的掌聲,並在私下的交談中,點點滴滴印證著她曾經付出的努力⋯⋯

  我毫無眷戀的送走妒忌,讓它在逐漸冷卻的火苗裡消失,彷彿長久以來的缺憾正被圓滿彌補著。新的希望已悄悄萌芽,從敞開的心門探出頭來。

  於是,我忙著觀賞更多琴師的演奏,他們對音樂的不同詮釋每每令人驚訝,我更因此窺見了流行音樂的多元,與近乎詭異的廣大可能。

  鋼琴師的美麗外衣,誘我走向浩瀚的音樂領域,並將我推入一片洶湧的波濤裡。其間掙扎過、困惑過、戰慄過,信心幾度傾斜幾近塌陷,而終於未曾死滅。一絲美麗的曙光已然出現眼前,我又如何甘心讓壓力搓捻的絲線絆倒在舞台上呢?所以我依然上台,面對鋼琴,用怯怯的旋律與歌聲,聲聲句句的喚醒自己的信心,我想惟有不再逃避壓力,自信才可能真實的棲息在我的身上吧!

  看過醜小鴨划水的模樣嗎?是否留意過牠那雙藏在水面下奮力划動的蹼掌呢?我漸漸明白 ,即便是昂首的天鵝,也得經過奮力的足跡,才能在水面上漾出美麗的水波啊!
嚮往天鵝的美麗與豐盈,我想,我這隻醜小鴨還有一段長遠的路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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