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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鍾玦 2002.1.29 台灣日報副刊


  打開銀色蓋子,輕輕扭動這隻蜜思佛陀口紅,於是露出半截粉紅色的胭脂。我將臉湊向鏡子,仔細地順著唇形抹上一層亮麗。記得就是它吧?最初在臉上鄭重地化妝,用的化妝品正是這隻口紅。
  
  那時,擔任琴師的工作已有一段時日了,我總是素淨著一張頗為自戀的臉,披著清湯掛麵的過肩長髮,然後加上一件中規中矩的洋裝,或簡單的T 恤牛仔褲,就出現在舞台上了。 直到父親對我說:「最好上點妝,至少擦個口紅,這樣,打上黑人燈的時候會好看一些。」
  
  說到黑人燈,我的眼前就會閃過一排排可笑的白牙。在那種燈光下,原本絢麗的空間會轉換成帶有神祕氣氛的螢光世界,每個人的臉看起來都像黑人,膚色釉黑,眼白閃閃發亮,尤其一張開嘴,露出的全是兩排發著螢光的的白牙。我們總喜歡在這樣的氣氛下相互露齒取笑,並戲稱它為黑人燈。
  
  接受父親的建議,我選用了淡淡的粉色口紅,作為初次化妝的唯一工具。
  
  其實小時候,也曾有過一次化妝經驗,在教堂的聖誕晚會上,稚氣的臉龐被擦上濃艷的彩妝。那時我穿著一件白色寬鬆的小洋裝,背上貼掛著一副白色翅膀,扮演向世人宣告耶穌即將誕生馬巢中的消息,並指引三個國王前去耶白冷城的天使。

  印象非常深刻,那天我的嘴抿得緊緊的,深怕一張嘴就會把漂亮的口紅弄花了,所以滿場只聽得見從錄音機傳出來天使的報佳音 ,卻看不見天使說話的表情。晚會結束,我捨不得我的小花臉,幾乎是在媽媽的恫嚇下才將臉洗淨的。
  
  從一個埋首白紙黑字裡的重考生到徜徉絢爛舞台的琴師,我的人生當真從黑白變成彩色了 。而這回抹上口紅的嘴只怕不能再緊緊抿著,因為這次我扮演的不再是長著翅膀的天使,而只是個吃音樂飯的凡人。
  
  自從化妝後,便不由自己地注意起別人的「臉色」來了。我發現,原來這酒廊裡的小姐們 ,個個都是上了濃妝的。粉底、腮紅、濃眉、眼影、口紅,有的還貼了又長又翹的假睫毛,臉上紅、澄、黃、綠、藍、靛、紫,好像能塗的全都塗上了。又仔細觀察別的琴師,發現她們也幾乎都上了一層淡淡的粉,還多半在兩頰抹了腮紅,那陣子很流行的。
  
  就像受了蠱惑似的,我的梳妝台上,不久之後也漸漸添了粉霜、腮紅,各色眼影,每當我鏡前一坐,繽紛的色彩遂爭相往臉龐撲來,這隻蜜思佛陀就再也不是我的唯一了。我開始講究穿著,並學會佩戴各式各樣的耳環,穿透明絲襪,著高跟鞋。總要站在鏡子前東照西瞧,仔細端詳一番,才心滿意足的走出門。
  
  有時,穿戴完畢,對著鏡中人細瞧一番,不免失神了,這人 ,勉強還擠得進「中等美女」的行列吧?可是,這真是剛睡醒時從鏡中打過照面的那一張臉嗎 ?

  粉撲虛浮地隔阻了現實的色彩,讓臉色忽然變得粉粉動人。隔著一層粉,再蒼白再黯然的臉色全在轉眼間讓薄薄的粉屑掩飾掉了,我想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粉飾太平」這句話了。

  
  自古以來男人總喜歡以「粉」來形容女人,六宮粉黛啦、紅粉知己啦、紅粉佳人⋯⋯, 來酒廊喝酒的男人,想是喜歡「粉味」更甚於酒的吧?幾杯黃湯喝下腸肚,真正飽醉的怕是橫在眼底的慾望了!
  不知道當初發明「粉妝」的始作庸者到底是多事的男人呢,還是愛美的女人?這樣費心的把自己的臉妝點成粉嫩粉嫩的,到底是自己覺得賞心悅目,或只是為了討好男人那癖好「紅粉 」的胃口?究竟是「女為悅己容」,或「女為悅己者容」?

  據說,讓臉色變美的方法還有做臉,可第一花錢第二花時間,自己做嘛,太麻煩, 又有說 :多喝水多吃水果最好維他命ABCD⋯一樣也別少。偏偏我又懶,懶得喝水懶得剝果皮,懶得吃藥,像我這樣的女人大約是活該美不了的。曾經這麼想過:若沒有發明化妝品,所有的人都以自然天成的面貌見人,不是挺好挺省事又挺公平的?只是,沒想到不久之後,我卻以加入化妝行列的實際行動親自打翻了這個原始的念頭。


  只是,這樣大費周章,醉心於打扮的行徑很快就萌生變數了。上妝、卸妝的麻煩是原因之一,感覺不到熟悉的自己是其二。更重要的:我忽然驚覺,原來說穿了「濃妝無非是一副艷麗的面具」罷了!一但依賴慣了,沒了它就像沒有了臉一樣,難以見人。


  這句話是我在街上遇見小櫻桃的剎那間領悟到的。我結實地吃了一驚,這張在晚上不知迷惑多少酒客,嬌燦如花的容顏,攤在太陽底下怎麼忽然像褪了色的,毫無生氣?我嚇得衝回家把臉洗淨了,直盯著卸妝後的臉龐看,天哪!那突然失血的面容,雖不至於太恐怖,可怎麼看都是慘慘的。特別是流行眼影的那陣子,白天裡未施彩妝的眼睛,總是擺出一副沒睡飽的眼神 ,我想起餐廳的的經理曾說過:「比誰漂亮啊?簡單!全去把臉洗淨了,往太陽底下一站,嘿 !誰漂亮,一目了然。」這話真是殘酷,可仔細想想,卻又不無道理。


  化妝的確是一種偽裝,妝後的臉是一張帶著面具的假面,特別是濃妝豔抹的那種。看久了總有弔詭的感覺,會讓人想起中國國劇裡饒富趣味與神祕色彩的臉譜,或歌仔戲裡各種花枝招展的扮相。

  
  記得兒時,我好喜歡與玩伴們戴上從「乾媽店」買來的紙面具,在街口巷弄間追逐嬉戲,記得男生總愛挑嚇人的鬼臉,我和大部分的女生一樣,最愛白雪公主那美美的臉蛋。每一張戴上面具的小臉都只剩下從兩個大眼洞露出的眼睛是真實有神的,叫人難以窺見假面下的真相,常常,笑出甜甜酒渦的面具底下,藏著的竟是剛剛鬧完脾氣,哭過的臉呢!

  其實關於面具,有時倒是宗教儀式、戲劇演出甚至是生命禮儀不可或缺的。好比大拜拜時的七爺八爺;又如美州、大洋洲、非洲三大州,不同造型的面具,有不同的主題意義,各代表著不同民族的差異性 。那麼,生命中許多不同與不可能的角色,是否也各有不同的面具以供扮演?好像兒時那樣,戴上翅膀 之後就能輕易扮演起可愛的小天使了?


  我始終愛看鏡子裡的自己,然而習於化妝後卻驚覺她逐漸失去原本的面貌了,每天我彷彿都帶著有形的 、無形的面具出門,在美麗的舞台上,用虛假的外衣隱藏真實的自己。

  
  承認吧!我喜歡在譜架旁,偷偷放面小鏡子,邊彈奏邊自戀地照啊照的,舞台原就是虛幻的,加上環繞著的柔美燈光,就連不化妝的男人,也能平白地增添幾分美感。不用說,坐在鋼琴前的我,自然是越照心情越好,鍵盤上的手越彈越起勁,歌也唱得更有味道了。

  然而,總得走下舞台,卸去美麗的外衣,褪去偽妝的形象,然後面對赤裸,真實的自我。某天我從舞台回到卸完妝的鏡子前,從不曾現身過的毛細孔,想是承受不了化妝品的沈澱累積吧?竟偷偷從鼻翼旁跑了出來,凝視著忽然粗糙起來的皮膚,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暗沈了,彷彿心口上也有數不清的毛細孔,正不安分的蠢動著。


  自從受了小櫻桃和毛細孔的刺激,我開始不自主地,總在望著一張張美豔的容顏時,揣想彩妝從她們的臉龐褪去時的光景。

  
  於是,那句堪稱雋永的廣告詞「自然就是美 」適時地抓住了我這般愛美卻又不甘心將美歸功於包裝的女人。我決定繼續自戀這張不夠粉嫩的臉,然而,一但習慣了,瓶瓶罐罐的化妝品還真像毒品一樣難以戒除,剛開始總覺得不上妝的臉就像被搾乾血似的枯槁,後來費了些時日才一點一點淡去塗抹的層次與彩度。

  所有的粉霜、蜜粉、眼影、腮紅,終於脫離我的臉了。它們全被我打入冷宮,閒置一旁 。我獨寵幾隻深淺不同的口紅,和一枝灰黑色的眉筆。她們靜靜躺在梳妝台上,每天等著斜陽從西邊的窗戶落下,等著雲裡的月亮露出臉來,然後,任由我依著心情的顏色,細細挑選,粉紅 ?桃紅?玫瑰紅?⋯⋯在走上舞台之前,輕輕貼上了我的唇。


  除了口紅,妝台上的化妝品,都躺出一層薄薄的灰,只偶爾,我會像現在這樣拿起化妝棉把剛塗好的口紅拭去,取出粉盒,彈走灰塵,打開,對著鏡子仔細塗抹,然後畫眉、上眼睫膏 ,最後重新上口紅。然後眼前的鏡子便宛如魔鏡般,迅速映出一張繽紛的臉龐來。


  瞧!滿街亮麗的顏容就是這樣造就成的!


  凝望鏡子裡的自己,不禁又讚嘆起化妝品這個神奇的發明了,可不是?想像一下:滿街都是樸素素不帶一點色彩的臉,這世界將是怎樣的一種光景啊?


  今晚,我戴著一副亮麗的面具,走上舞台,只是心血來潮。而當琴聲敲響時,我卻彷彿聽見了,隔著幾條街家中的妝台,傳來了瓶瓶罐罐們的手足舞蹈,還有那勝利式的吃吃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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