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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文◎鍾玦 2000.11.27/11.28 台灣日報副刊
               (本文獲第二屆中縣文學散文獎)


  黃道吉日,諸事大吉。
  
  風和日麗的街道上,新娘花綴飾的禮車,像一支彩色的美麗隊伍,穿梭在鼎沸的人車之間 。粉紅緞帶繫成一隻隻展翼的蝴蝶,快樂得幾乎飛上天去。而大紅的雙喜字沿著車窗散播的熱情,彷彿就要烈艷過頭頂上的太陽了。一輛緊跟一輛,搶盡行人的目光。我抬頭望向天空,雲 ,好白好輕,像一襲新娘的頭紗,風起,隨著車隊飄啊飄的往幸福的方向去了。
  
  幸福,就像一串等待中的鞭炮,即將點燃起來了吧?
  
  而此時,隱約聽見的卻是陣陣幽遠的樂音,一種無關歡愉的曲調。尋聲望去,前面巷口,黑色西服的樂隊魚貫而出,道士之後,披麻帶孝的大男孩高舉著一旌靈幡,飄飄然引出一部綴滿小白花的靈車,緊跟其後的是一襲襲翻飛的慘白孝服。我不經意的望向亡者的遺照,啊!那是一張正朝向人間微笑的臉龐呢!然而街上流竄的卻是長長的哀悽,紛落在調色盤般的城市裡 ,令人不忍逼視。

  一種臨近幽冥世界的氛圍,就這樣突兀地攤在暖陽底下。


  大鼓,敲著固執僵硬的節奏將殯隊的步伐調得沈重異常,就連我心頭才剛染上的喜氣都給敲落大半。有人放慢或加快腳步,有人忽然迷亂了方向似的原地躊躇起來,一副要與殯葬行列保持距離的模樣。趨吉避凶是一種本能吧?我猜恐怕有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彷彿一不留神,晦氣便要從口鼻吸了進去。


  尷尬的畫面與氣氛正在上演,我看看新娘車、望望殯葬隊,黃道吉日諸事大吉,原來囊括了悲、喜,一場美麗與哀愁交錯的人生啊!


  美麗無聲,哀愁卻不斷重複著伴隨啜泣的哀鳴。這支樂隊聲勢不小,大鼓、喇叭、黑管 、薩克斯風⋯⋯,還有嗩吶、鑼鼓⋯⋯。繼續走著,接近靈車,聽覺便完全陷入這片龐大的樂聲中。忍不住往樂隊看了一眼,卻驚訝地瞥見那張鼓漲著腮梆子的臉。幾年來無數次想像他在殯隊中的情景:一襲黑色西服,一管老薩克斯風,一張歲月烙痕的臉龐⋯⋯。


  眼前光景與想像重疊了,腦海裡不禁浮現父親臨出門時,俯腰下彎,略顯吃力地托起樂器盒子,謹慎背上左肩的模樣。明顯削弱不對稱的右肩,無情無緒的垂下;緊抿的嘴唇,映出默然的神情。我朝父親的方向,張了張口,終又忍住,我只是不由自己的走出騎樓,靠向殯隊,人太多,樂聲太吵,氣氛卻太凝寂,那渲染過分的哀樂頓然使我生出許多心情。父親手中的那管薩克斯與我相隔數十步,陽光下,露著些許斑剝,熟悉而又陌生 。


  初次看見那管燦亮的薩克斯風,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在一座灑滿銀光的舞台上,父親,瘦削卻不失英挺地站立著,那管薩克斯風在輕晃的身體前曜曜灼炫,父親的肩膀微聳,手指頭在一個個音孔上輕巧靈動,兩頰充氣、鼓足,引爆出低沈渾厚的樂聲,升起的氣柱頂端彷彿有熾烈的火花震顫著,人們驀地安靜下來,現場的一切吵嚷瞬間停息了。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音樂果真能醉人 啊。心中卻天真的想著,那圓錐形的風口裡到底躲著什麼呀?縷縷樂聲竟能滑溜溜地穿越琴韻、鼓聲與吉他貝斯之間 ,發出如此魅惑的共鳴,牽引聆聽者的情緒,將人馴服得柔軟、感性起來 。

  彷彿在那一刻才初識父親,我眐望著他那雙打了結似的眉頭,想不透原本削瘦的雙頰何以能虯結如山,那張因使力吹奏而呈現扭曲的臉漲得紅通通,我終於明白,壯年的父親之所以擁有「老公仔」的封號了。


  我與父親曾有過一段同台演奏的歲月,不曾看見矯柔造作的扭捏,也不見大起大落的浮誇 ,卻在高高低低的音階裡發現了父親的溫柔與浪漫,那管薩克斯風,彷彿是父親瀑洩情感的出口。而凝神演奏的父親想是將他的靈魂迷忘在薩克斯風裡了,忘我的陶然神采給了我一種陌生的感覺。


  前輩們豎起的大拇指,彷彿是父親身上的標籤。說起「老公仔鐘」的音樂,不僅老一輩的樂師稱道,就連新手也常會發出一聲驚嘆:啊!妳是「老公仔鐘的女兒」呀!對於頭上那忽然冒出的光環,我既有說不出的驕傲,也有無比的心虛,總怕我稚嫩的琴藝辱沒了父親的盛名。


  關於年少,父親從未提及,我只能藉由三兩張煥發英姿的照片、母親心血來潮的的回溯,以及若干模糊的童年記憶,草草拼湊。許是父親長期被餵養以音樂的質素,以致於當我們聽說父親在初中時代裡帶頭打架被退學的往事時,竟都張大眼睛閤不了嘴,天大意外的表情盯住一身風雅氣質的父親。


  小時候,偶爾聽母親提及「黑貓歌舞劇團」,訴說她嫁給樂團裡的父親後退出劇團的事。然而對它的印象卻只停留在母親身著舞衣的美麗劇照,直到前幾年,父母親從楊三郎老師的葬禮上回來,同聲感慨當年同期的師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許多曾在演藝圈走紅的,如陳芬蘭、戽斗、⋯⋯如今也隱退了,即便是名氣漸響的文英,終也是老了。我一邊看著報紙大幅刊載「黑貓歌舞劇團」創辦人楊三郎先生的生平事蹟,這才知道父親與母親最初的舞台,在當年原來是紅遍全台的。


  十八歲,跟著劇團奔波,一場又一場的巡迴表演,累積成父親的音樂涵養。薩克斯風也好 ,黑管也好,父親總能掌握其間的巧妙,短短幾年,薪水從最初的一百九十塊錢,升上九百塊錢,當他離開劇團時,已是兩千塊錢的身價,在當時,那可是四個公務員的薪水呢。


  越戰期間,美國選擇台中清泉崗作為駐紮的空軍基地,為了撫慰官兵,分設了軍官、士官與士兵三個層級的俱樂部。黑夜裡,絢爛燈光艷過遠方的熾烈戰火,一波波熱情的歌舞,如同漫開的五彩煙火,澎湃在這俗稱C.C.K 的基地上空。音樂、舞池,令人暫忘戰爭、暫忘生與死 。而當同門的師兄弟們趨之若騖地擠進了電視,父親卻默默走入 C.C.K。選擇七個人的小樂團 ,圖的原只是音樂更自由、寬廣的空間,多年以後,父親終於說:「電視台十幾人的大樂隊,只會被樂譜綁死;C.C.K的小樂團裡卻能有極大的發揮。」越戰結束後,父親將音樂靈魂帶進了雨後春筍般的餐廳,在音樂王國裡,以貴族般的氣度,盪人心腸地奏出整整半個世紀的音符。


  如果用「貴族」形容父親過去在音樂生涯裡的繁華織錦,那麼,此刻埋首在這一片哭喪聲中的父親應是個「苦行僧」了。


  嗩吶,在耳邊聲聲哀鳴,冷肅的呼號。天際,潔淨的雲朵依舊,只是這會兒,忽像極了慘澹的白幛,哀哀然垂掛在天空。回神,見迎娶幸福的喜車,仍若有似無的速度前進著。一段腳程後,殯隊停下了,我看著服孝者轉身向送殯行列深深鞠躬,又看著他們爬上安置了棺柩的靈車;道士手中的法器大作,鼓聲再起,哭聲愈發淒厲了。靈幡在風中飄搖,導引亡者的三魂七魄,召喚著:魂歸來兮!


  而屬於樂手鼎盛的年代,那些閃亮的日子呢?怕是再回不到現實裡了。自從kTV如細菌般迅速孳長,顛覆了人們的娛樂型態,到如今仍是樂手們一場醒不了的惡夢,人們習慣了罐頭音樂,從聆聽演奏的西餐廳轉而奔進kTV,爭先恐後地搶著麥克風。


  這幾年,看著父親經常一大清早就背著樂器出門,心中煞是不忍。從前父親縱情的舞台,早已站上長髮、穿耳洞的年輕人,稚嫩不純熟卻活力四射的吹奏,恰好呼應著台下一片橫流的青春。想想也對,誰會捨棄翩翩少年,而去欣賞一個身上無甚風景的老樂手呢?淡出舞台其實就像花開花謝,像生死,一樣自然。只是,我常會想起撞碎父親音樂生涯的那場車禍。右肩碎了,他卻無條件應允肇事者轉身離去,始終未曾聽他埋怨過什麼,只是,變得寡歡了。牆上的復健器,高不過五十公分,右手攀爬的艱辛模樣卻有如那是一條無比漫長的道路。


  常常,父親端坐在鋼琴面前,琴蓋掀開半晌了,周遭卻只空迴著沈寂的休止符。我讀著那萎縮的肩膀,彷彿聽出癱瘓的琴音。父親還有一支音色渾圓柔美的黑管,也擺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靜默地躺進盒子裡。我不免擔憂,怕父親一蹶不振。不久,卻見他撫抱薩克斯風,試著按壓音孔,貼近舌片的嘴唇,小心翼翼。當音符終於活了過來,我瞥見父親眼中閃動的喜悅與激動。像領受著相濡以沫的溫暖,又像是對握在手中那管斑駁的生命吐露惺惺相惜之情。那一刻,忽然不知該對那管薩克斯風萌生感激,或該忌妒它竟能如此貼近父親的私密心間。


  時間的巨錘,是敲碎了父親的才情或是練就了他芳陳的生命?它像掌管一切奧祕的魔術師 ,隨手一捏,人生就在它的魔法下無常地變化萬千。舞台的燈光滅了,麥克風的電源斷了,繁華落盡了⋯⋯,那管斑駁的薩克斯風逐漸吐露出比老樂手更濃嗆的滄桑,記憶裡的聲音此時正淹沒在輓歌之中。昨日的光景,是無法銜接的時空,像蜃樓吧,分明存在卻已消失無蹤。昔日的一流樂師以豐富的音樂造詣,馳騁舞台,指揮千軍萬馬的音符,織編出無數風華與掌聲,如今徒留一曲輓歌,在人人避而遠之的殯葬樂隊裡,孤寂的在風口迴響。


  陽光下,皺紋無力地攀爬於臉上。卸下薩克斯風,父親就只是個平凡的遲暮老人了。他是老了,生命卻溫熱著。我在那張風霜的臉龐,遍尋不到自艾自憐的神情,殯隊的肅冷,原來,竟冰封不住父親那有如天成的貴氣!其實父親不就是一管斑剝的薩克斯風嗎?在那同樣失落了光鮮的外表下,各包藏著一縷老邁卻頑強的靈魂,高貴的存活著。薩克斯風的靈音如同一襲連身血肉的衫子 ,父親,穿戴了大半輩子,看來再也褪不去了!


  驪歌漸行漸遠,專注的父親,始終沒發現一路尾隨的女兒。在黃燈閃爍的十字路口,他跟著殯隊的腳步,匆匆左轉,騷動的人影中,我看見父親胸前的薩克斯風,在某個與暖陽交會的角度裡,留下一道耀眼的光亮,霎然地閃照在父親的臉上,卻深深地鑲進我的心底。那魔音般熟悉的樂聲彷彿又貼上耳膜,隱約不絕。


  我有點癡疑的杵立馬路上,直到背後的喇叭不耐地對我尖聲怪叫,從時間失速的驚恐中回過神來,才發現陽光已撥開那群悲悲喜喜的雲層,露出整張大圓臉來了。可怕的紫外線直向我的臉龐刺來,心裡一慌,忙躲回騎樓底下。服飾店裡小紅莓的歌聲如熱浪湧來,豪華轎車上漂亮的粉紅蝴蝶,又開始舞散著喜氣了,有人伸長脖子往喜車裡探啊探的。


  而我還想著父親,頭頂上的太陽這麼大,他一定又累又熱,漲紅的臉怕早被汗水溼透了。這時候,他當然會從口袋裡取出母親為他準備的手帕,有些吃力地舉起手來,然後仔細地拭去每一滴汗水。


  無論如何,父親是不會讓汗水滴落在那管老舊的薩克斯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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