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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王旭昶 台灣副刊2004/10/10
        (第六屆中縣文學獎散文獎)

  須要累積多少勇氣,才足夠將你如今的樣貌拼湊出來?
我試著從頭骨、鼻骨、顎骨、頸椎、鎖骨⋯⋯,一片片一根根,在腦海裡艱困地接續著,卻始終難以讓完整的人形骷髏與你的輪廓貼合。

  其實只需隨手翻開一張人體的骨骼圖鑑,約莫就是你了。人體兩百多根骨頭,當血肉化盡了,任誰都是這相同的模樣。只是,要硬生生剝去記憶中你那青春明亮的健碩身形,讓你裸露出出血涸肉腐後的骸骨,真的很難!
 
  十五年了,凡有關軍人、部隊的辭彙,都是禁忌,然而留在記憶中縈縈繞繞的,卻總也是那一身醒人的綠,客廳牆上,父母親的床頭,我的書桌上、皮夾裡,到處是你挺拔的軍人樣像。

  你身上那襲綠色軍衣,背後遠遠聳立的蒼蔥樹林,將你原就陽光的容顏映襯得格外燦亮,你英姿煥發地衝著鏡頭笑,且得意春風的說:「帥吧?要好好保存喔!」


  是啊!你真是帥。只是我寧可你漸老漸醜,也不要你歲歲年年地,以如此一成不變的樣貌,鑲嵌在大肚山那座嶄新的墓碑上,任由日晒風吹雨淋,不曾改變絲毫。真應了你那句:好好保存!


  有陣子,我曾不自覺地在陌生的人群中搜尋你的形影,兒童、小學生、中學生、高中生,特別是假日出籠的阿兵哥,說也奇怪,總有依稀彷彿的身影乍現,令我流連失神。


  可記得你也曾焦急的尋我嗎?母親說,我初次離家工作那天,她帶著你到火車站送行,火車開動了,你拉著母親的手,站在月台上,哭個不停,頻頻追問:「二姐去哪裡了?」母親告訴你:「她去工作,很快就回來了。」


  偶爾,望著母親的背影,想像自己如同當年的你一樣,拉扯她的手追問:「小弟去哪裡了?」我想我期待的,只是一句:「他去當兵,很快就回來了。 」


  然而十五年前回來的,卻是一只從部隊領回的背包。它落寞地被安放在你睡床的角落,母親不准任何人翻動它,怕拉鍊一旦拉開,你的氣息便要從那裂縫飛散出去。可終究還是母親先按耐不住的,她小心翼翼地將拉鍊拉出一道細縫 ,然後低頭將鼻子緊緊貼湊上去,接著便爆出一陣極度忍竣的啼哭。


  你走後數日,一向膩著你的外甥女說在半夜起床如廁時看見你,問是不是做夢了?她有點抗議的口氣道:「才不是!」三四歲的小孩該不說謊的,照她描述,你身上所穿的白底藍點睡衣,正是你在醫院最後的穿著。


  後來,我向母親要了這套睡衣。純棉的,有暖暖的情感記憶,總讓我一陣恍惚,心跳躁如擊鼓,腦門轟然作響,接踵而至的便是成串的眼淚了。我以為裡頭睡著你的魂魄,因此無論季節如何轉換,它永遠安穩的躺在我的衣櫥。不曾清洗,也未曾曝曬,怕一不小心將你趕跑,除非特別想你,我只在夢見你的夜裡才捨得取出,將臉埋入,深深地,如同母親那樣,溫習一口你的氣息,多年來這已成為向你索求慰藉的儀式了 。


  舉行完葬禮,又連著七個禮拜的彌撒後,我就不再進教堂了。那座從小在心中建立起神聖形象的殿堂,在你走後的一夕之間牆塌瓦解,徹底毀滅,堅固的信仰在瞬間被推翻了。我質疑多年的虔誠全是枉然。你還只是個善良單純的孩子,上了高中甚至連明顯的叛逆期都沒有,頂多趕趕時髦將大盤帽折成船形 ,再將褲管偷偷改成喇叭褲挑戰教官的容忍尺度;回到家偶爾和姊姊哥哥鬥鬥嘴,吵吵架。這樣的你 ,何罪致死呢?


  對於「叛教」,母親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只說我們四個姊妹都變成迷途羔羊了。其實,真正迷途的,不就是你嗎?


  你究竟去了哪裡?依舊虔誠的母親堅信你已進天堂,依偎在聖母瑪麗亞的身旁,姊妹們則勤誦往生咒,迴向,祈願佛陀的慈悲接引。關於你的去向,始終是我難以釋懷的迷惑。常常,想著想著便受困於輪迴的傳說,陷溺在種種的揣想裡,你的靈魂真會如傳說那樣,一再重蹈死亡前的苦痛過程嗎?


  儘管你的死讓我斷然遠離了教堂,可我並沒忘記你的出生是如何成就父親的信仰。那是聖誕花紅遍的十二月,到人間才三天的你,因為破傷風危急地住進醫院,近半月仍未見好轉,一向虔誠的祖父母、母親、叔叔姑姑們日夜祈禱守候,就連不是教徒的父親也鄭重發誓,只要能將你救回來,願意終身成為教徒。


  奇蹟似的,就在「平安夜」的歌聲從教堂響起的那個夜裡,你竟然啪噠睜開了眼睛。當你健康地被抱回來後,父親信守承諾地走進教堂,聽道,受洗,歡天喜地成為教徒。


  那年我才十一歲,卻當真感受到家中那股蒙主恩典的歡樂氣氛。


  你在平安中慢慢長大,一如大人期待的健康聰明。讀國中時,被慧眼的鋼琴老師發現了過人的音樂天分,家人卻不覺意外,因為早在你兩三歲時,便從你的遊戲中看出端倪了。記得你愛用筷子插著唱片的軸心,轉動筷子好旋轉唱片,然後有模有樣地唱起那時正流行的湯姆瓊斯的歌,有時才剛哭過,臉上還掛著淚珠,便又節奏分明地唱起「HEY JUDY」來了。那有趣的畫面,有如唱片在我心中永不停歇的迴轉。


  記得你國二的某天,學校突然傳來你在打掃中從二樓窗戶墜落的意外,祖母和母親兩人邊哭邊衝向醫院,留下心慌意亂的我獨自看家。那時若非你幸運地被車棚擋了一下才落地,後果恐怕難以設想。你頸頷留下的細小疤痕,後來看在我的眼裡,簡直神奇至極,我以為你果真有九命怪貓的能耐,總能一再順利地躲過死神的魔爪,且越戰越勇。


  家人一致看好你的福份,且相信日後你必是人中之龍,我想這其中不免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想當然耳吧?倘若這邏輯成立,你的「後福」當不止於此。


  但究竟最後一次,死神是如何將你擄走的?


  記得在潔白的枕頭上,你越來越吃力的喘息聲,聲聲揪人肝腸。而你卻滿口憧憬地說著出院後要如何如何,用對未來的滿懷自信撐架著虛弱的身體,如同一株已然枯萎的向日葵,正奮力而艱辛地挺身,欲眺向生命的光源。


  如果你喝下的不是令醫生束手無策的「巴拉刈」,想必從此你對於生命自會有一番新的體悟吧。你喘息著說,「目前收到的紅包夠買一台摩托車、任天堂,還有手錶也可以換一隻了⋯⋯」望著你孩子氣的臉龐,怎樣也不敢相信,死神的鐮刀陰影已映在病房的窗口了。

  醫生宣佈農藥的毒性會循血入脈,侵蝕臟腑,首當其衝的便是肺部,又由於氧氣會助長侵蝕的速度,因此要我們先作好心理準備。父親走出病房,說了一句:「他只是個孩子啊!」便哭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不由自己地擁抱父親 ,而竟是無言以對。你曾問我:「二姐,我怎麼覺得愈來愈喘?」我如何能告訴你真相,說你的肺正慢慢纖化,不久終將窒息而亡?


   死神闖入的那個傍晚,從普通病房轉送加護病房短短半個小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再見你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你泛黃的臉驟然老了許多,眼神渙散呆滯,氧氣罩、鼻胃管、各式維生儀器滿佈身體。心電圖上下蠕動的曲線死死地扣住我全身的神經,記得半個小時前我曾叮嚀你:「別怕!要聽醫師護士的話。」而你還皺起眉頭不耐煩的回答:「知道啦!」教我如何相信眼前呈現彌留樣像的,真是你。


  站在病床前,種種虛擬的急救過程迅速在我腦海裡閃動,母親輕聲囑咐你

:「要乖乖跟著聖母走喔!」我全身止不住的寒顫,無法辨識凝重起伏的呼吸聲究竟是你的,或是氧氣幫浦的?呼呼的響聲甚至讓人聽不見死神逼近的腳步 ,當心電圖靜止時,你的胸口竟然還不停地起伏著。

  不追究不代表沒有疑慮,其實我真的詛咒過那些欺負你的老兵,葬禮上,部隊派來一班弟兄到教堂為你扶棺,而我想起你信中所說遭受老兵奚落排擠而委屈抑鬱的畫面,遂將他們的臉孔一一揣想入鏡,是他?是他?還是他?


  瞬間,腦海裡閃現國中模樣的你,你垂頭喪氣訴說有同學老愛欺負你⋯⋯ ,一段時日之後,你說你決定要「莊敬自強」了。只見你課餘外,忙進忙出,白色的跆拳道制服總捨不得脫下,連客廳都被你當作比劃的場所。有一天,你臉上開展出無比得意的笑容,說:「嘿!我報仇了!」那個同學又「不知死活 」的找上門來,終於被你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是啊,你何不像從前那樣,奮發圖強,等待時機揪出那些人,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怎反而讓自己硬生生地將死亡的汁液吞落肚腹?


  你剛走的那年,生活裡不只一次出現匪夷所思的情節,一開始是向來「鐵齒」的三叔,他在近午夜時分前去殯儀館看你,邊抽著煙對著你說話,忽然瞥見一整排串連的香環,就只有你靈前的那付不斷旋轉,三叔承認真的被你嚇到了,儘管你跟他向來如父子般親近,仍不免寒毛直立的對你說:「三叔知道是你,你就別跟三叔開玩笑了。」語畢,香環才止靜。然後是表妹,她在一次車禍中重傷,昏迷中頻頻叫嚷:「哥哥!你怎麼不等我啊!」醒後,姑媽在教堂奉獻彌撒,感謝你沒讓表妹追上你的步伐,否則恐怕表妹就回天乏術了。接著是你三姐,她聽見從我的琴室傳出你的咳聲,那是你在醫院時帶著喘息的咳法 。還有一次,大姊竟然在深夜打來電話,正經八百地指名找你說話;以及你哥那陣子總躲在闃黑的房間裡,點起一根蠟燭,任〈安魂曲)在滿屋子裡幽幽流淌⋯⋯ 。


  種種詭譎的現象或行徑,是否如同我在午夜夢迴時抱著你的睡衣一樣,只是源於極度思念呢?


  我想起在醫院的太平間等待將你送往殯儀館的時候,母親再也偽裝不住的完全崩潰了,但她並沒有呼天搶地的哀號,只是流著淚顫抖著身子,不斷不斷喃喃地說:「我死了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啊!」


  而你知道母親還曾死過一個女兒嗎?算起來她是我們真正的大姊,出生幾天就因黃疸過世了。母親說,「那時候,可能是自己太年輕了,才十七歲,雖然惋惜卻不懂傷心,也不覺思念。」


  我想,母親錯了,不傷心不思念只是因為在母親的記憶中找不到她的位置吧。而你,佔據我們的,卻是無法估算,極其龐大的記憶空間。


  或許你在出生時就註定要因破傷風而夭折的,是父母親敬摯的祈禱感動了天主,而將你賜給我們;或許你該命絕於國中那場墜樓的意外,是上天垂憐父母親人的哀告,又多留了你好些年。又或許你根本就是被派遣來的天使,一開始便約定陪伴我們二十年。


  時間過了那麼久,未曾有誰開口提及撿骨的事,想是不忍將你從地底掘起 ,任你以腐朽之姿面對至親的我們吧。然而不管是陽光般燦亮挺拔的你,或是埋在地底殘破不全的你,就讓我們用各自的生命膠卷,攝取記憶中你的音容形貌,再用各自的方式,舔舐心中的傷痕。即便再痛,也甘心情願讓你霸住心中某個恆常、且無可取代的位置。


  我忽又想起入殮時,你那未經化妝純淨的臉龐依稀帶著笑意,如同沈睡般的面容,和斷氣時的你已判若兩人。為你入殮的「土公仔」也說:很少看到這麼「文」的遺容!


  如此想來,對於你的去處,其實就毋須掛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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