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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王旭昶  2004.9.10台灣日報副刊

  
  啊!——又不見了。
  鬼畫符似的一串白色數字,叫人憎恨地躺在劃著黃色警戒線的馬路上。我的後悔與無奈,滿滿地,幾乎要從眼裡溢出來了。

  這是這個月的第二次了,加上還沒去繳納的幾張紅單,算一算,唉!我又白唱多少場了?
  以為有了這紅色祥瑞,從此可免除風吹雨淋之苦,擺脫飛車趕場的夢靨,誰知道⋯⋯

  馬路上滿是呼嘯而過的各式車輛,我的祥瑞在車陣中難以隨心所欲的飛馳,儘管方向盤抓在我的手裡,而真正掌控速度的卻是那一路擋在我前方的車輛,和交替閃爍不休的,或紅、或黃、或綠的燈號。它們彷彿不斷對我發號司令:「鬆油門!」「踩煞車!」「加油!」「衝! 」。

  在空轉的引擎中我常常聽見時間疾速捲入並同步死去的聲音,我的焦急狂躁因而被引爆了 ,好似一把烈火正在胸中焚燒。恨我的車子不長翅膀,無法從阻礙我的車陣上空飛躍而過,不像從前那輛光陽五十那般,在驚險艱難中如蛇一般靈活的扭動身軀鑽進鑽出,敏捷地逃過十字路口那犀利眼睛般的紅色燈號。


  四輪竟快不過兩輪,這是當初決定買車時想像不到的。

然真正恐怖且惱人,則非停車問題莫屬了。那簡直是祛不散的惡夢,日日重複地追著我滿街跑。

  在運氣特別好時,可以順利找到餐廳旁的車位,那時我會像中了大獎似的竊喜、微笑。或者,稍遠一點的也還可以接受,只須一把提起裙擺,不計形象的拔腿跑了就是。怕的是已在餐廳附近轉一圈了,卻仍轉不進合法的停車處,這時,只好冒著被拖吊的危險,非法闖入黃線禁區,賭賭自己的運氣了。


  當從餐廳出來,如果望見雨刷底下已夾著醒目的紅單,心中雖然懊惱,卻仍不免以「還好不是被拖吊」來自我安慰一番。最糟的是像這樣,整部車子消失了,接下來的場次只好全部改搭計程車,如此來來回回的,是一筆所費不貲的破財,但不是這樣就可以善了,因為隔天去取車時,還得再付一筆保管費與罰款。這是對我明知故犯的懲罰,無從討價還價。


  唉!屈指一算,這天的場子,全白趕了。


  忍不住想起剛入行,場次還不多的時候,每天騎著一不小機車,速度舒緩,心情卻是飛揚的,那時我當真以為身為鋼琴師是再愜意不過的事呢!


  直到場次漸漸多了,多得我必須搶在十分鐘之內,從這舞台飛快地翻過幾條馬路躍上另一個舞台⋯⋯


  不管黑夜白晝、不論風吹、雨淋、日曬、月潤,不停地奔波著⋯⋯在城市裡,在晾著斑爛的角落、在險如虎口的馬路⋯⋯;我的白色光陽五十,向南、向北、向西、向東⋯⋯重覆地穿梭如風。


  瘋狂的連趕十一場,是對自己體力、耐力的極至挑戰呢?或根本只是要錢不要命的淪落?有人說在浪漫舞台上的我,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我常想,若能臻於此等境界,那倒好,我可以選擇悠閒的腳步,只將彈琴詠唱奉為一生最美麗的情事,不隨意接受所有邀約的場次,不讓自己仿似自虐地甘冒飛車的危險。


  可事實上,每當面對工作機會,卻總是抗拒不了誘惑的一一攬下,也不問能否消化,只顧貪婪地吞噬。


  一天十一場的忙碌生活,從睜開眼睛,匆匆梳洗後就開始了。


  除了午餐和午茶時段,其餘場次從黃昏六點鐘開始,一直要到凌晨的四、五點才結束。滿檔狀況下,場次與場次之間的連接,不論路程多麼遙遠,交通的時間都只有短短的十分鐘,我必須在下台後即刻衝到門口,跨上摩托車火速趕往另一家餐廳。


  騎上快車道幾乎是我唯一的選擇,我必須如重度色盲,能搶就搶,能闖就闖,再無暇細分紅、黃、綠燈。有時又如深度近視,義無反顧地逆向闖入單行道。萬一遭交通警察攔截,還得鞠躬作挹的拜託他:開單的速度請快些,我趕時間。是的,我趕時間,時間也追趕著我。我與時間,同時依附在一個沒有頭尾分界的輪盤上,瘋狂地旋轉,再分不清到底誰追趕誰了。


  空氣隨著四季的交替輪轉,變換著不同程度的黏膩與潮溼的氣味,卻都同樣惱人地貼合在我裸露的臉頰和手臂上。漂亮的高跟鞋緊緊地催促著油門,我全神灌注把著龍頭,衝逆在風中 。神勇的光陽五十投身湧動的車潮,像一艘飛船,呼嘯而過。只是日夜不停轉動的引擎,有時也不免抗議而停擺,任我拼命踩著發動器,在混濁的空氣裡急出一身汗,它依舊是意興闌珊的緘默⋯⋯


  好不容易擺脫夢靨來到餐廳門口,迅速停好摩托車,從置物袋裡取出梳子,對著小小的照後鏡,俐落的梳理被風吹亂的髮絲和體內那緊繃的發條。終於鬆了一口氣,輕輕推開大門。


  一分鐘之前還是奮勇追風的馬路小英雄,此刻搖身一變,立即成了舞台上亮麗的鋼琴師,正要優雅地變幻出一屋子的浪漫與溫柔。


  每當面對許多女孩的傾羨眼神,我總要感慨萬千,她們只看見我綻放在台上的光鮮,那能體會背地裡為了爬上舞台所付出的辛苦?


  趕場,彷彿是一場與時間永無止息的戰役。其間,心情是焦慮的,掛念的是必須趕在每個整點的時刻準時出現在打卡鐘前。幸好在每一場的演奏中,得以藉著與琴鍵的撫觸和歌聲的傾洩,緩緩地釋放躁鬱的情緒,同時儲備好足夠的能量,以便在下一個趕場途中奮鬥。


  也問過自己:飛車趕場的日子⋯⋯怕嗎?

  怕嗎?⋯⋯御風而行時,神勇;停佇之後,反而心驚。當馳騁在風裡,因著速度,腦子裡縈迴的其實只有前往的方向。可當我回首搜尋記憶裡飛車的影像時,卻忍不住要為自己捏出一把冷汗。

  這年的夏天特別炎熱,而沒完沒了的驟雨更如同陰毒的符咒,讓人畏懼並暗地裡憎恨著。

那天,我穿上寬鬆的雨衣,小心護衛著一大袋的歌譜,穿梭在凶猛的雨林裡。就在一個無人的轉彎的街口,前輪突然打滑,龍頭一歪,還來不及驚慌,就狠狠摔翻了。

  狼狽地蹲在雨裡撿拾散落一地的歌譜,我為那被雨水泛漾成了花暈的字跡深感痛惜,皮破血流的雙腳,一時間竟然不覺得痛了。被雨水迷糊了的視線無意地落在路邊幾株洗得翠綠的小草身上,我忽然想念起,年少時在青蔥的山徑小路,那無需麥克風也能高亢迴旋的放歌。那段只為開懷而唱的日子,真是遠了。


  秋天來臨以前,我考出一張駕照,並給自己買了一部小車子,帶著隱隱作痛的腳傷,喜孜孜地上路了。


  幻想中,有了這部紅色祥瑞,從此就不再受日曬、風吹、雨淋,終於要擺脫飛車趕場的夢靨了,⋯⋯誰知道⋯⋯


  唉!——又不見了⋯⋯


  隨手招來計程車,告訴司機我要前往的方向,一路上懊悔著,早知道不停這兒了⋯


  然而,我知道,我當然還是會的⋯⋯,就在明天趕場的奔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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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