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看見這幅小說插圖,簡直比看見刊載在自由副刊的自己的文章還要開心,因為閒雲野鶴是我很喜歡的一位插畫大將,能讓他為我的小說畫插圖,真是太驚喜了。

       《 暗舞 》 文◎鍾玦    圖◎閒雲野鶴 92.8/11∼8/12自由副刊

   衣伶從舞蹈研究中心走出來的時候,月色一頭灑了下來,在衣伶身上篩出濛朧朧的影子,映在地上隨著衣伶慵懶地的腳步一路迤邐著。

  正在穿越廣場的衣伶,素淨的臉頰透著紅潤,那是每回練舞之後熱與力的留痕;而那股蹣跚則幾乎是與暗夜同步襲上來的。

  她的肩膀上斜掛著一只黑色背包,裡面沈甸甸的收納著舞衣,舞鞋 、毛巾、化妝品,一封早已過期失效卻不忍丟棄的到紐約就學習舞的通知書和一封今天剛收到的,從療養院寄來的信。

  也許是那塵封已久的通知書,也或許是療養院寄來的這封信,總之 ,出了舞蹈中心,她忽然就不再是那個全身抖擻彷彿會發熱發光的舞者 。

  衣伶抬頭望望閃爍的星光,心想,該找個時間去療養院看看了。信上說母親近來精神多了,可鬧起來也更厲害。

  還能有多厲害呢?這樣恍恍惚惚的一個人。

  每次在療養院看著纖弱嗜睡的母親,衣伶便要質疑,那總是浮現在記憶裡,扯著衣伶的辮子,粗暴地要搶去她手上芭蕾舞鞋的母親,是真實的還是幻影?而沈悶的黃昏裡母親佈滿了恨意的扭曲的臉幾乎像是刻成的模子般,深深印在自己腦海裡。那時,一身黑服的母親拿了把剪刀將衣櫃裡父親買給衣伶的舞衣剪成細細碎碎的,連同幾雙舞鞋都丟進盆子裡,當著父親的照片前,一把火燒得畢畢剝剝響。衣伶偷偷把那雙沾染了幾滴血跡的粉紅色芭蕾舞鞋緊揣在懷裡,失措地看著母親。隔著竄升的煙幕,衣伶看見母親臉上蒙著令人驚恐的冷肅。

  冷卻後的煙灰滿室撲飛,母親忽然奔向鞋櫃胡亂翻找,一時之間各式皮鞋、高跟鞋還有衣伶的學生鞋丟擲了一地,母親白皙的臉迅速漲紅 ,她扯開嗓子奮力發出尖銳的嘶叫聲,喊著:「鞋呢?那雙鞋呢?」

  衣伶的手緊緊扣在背包上,繼續在夜空下低頭走著,一陣微風從臉上拂過,她下意識的伸出手來按住前額,壓制住正要翻飛的瀏海。然而 ,衣伶心中明白,不管她怎樣掩飾,藏在綿密髮間,額上那一枚小彎月總有辦法探出頭來,一再驗證她的童年往事。

  
  夜,深了。
衣伶彎過幾條街,穿越了仍舊忙碌的紅綠燈,再轉入另一條不眠的巷道,來到俱樂部的門口。

  這一路上車燈、路燈、霓虹燈,把夜妝點得亮晃晃的,然而對衣伶來說,夜終究是夜,是幽暗是漆黑的,不管點上多少燈,都一樣。

  眼前的俱樂部乍看下,是一棟頗具氣派規模的豪華別墅,事實上卻更貼近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負責嚴格把關的,是兩位儀表挺拔的守衛人員,每天的這個時候,他們會打開那扇鐵門,讓衣伶進入。

  通往休息室的長廊上,隱約傳來賓客的談笑風生和駐唱歌手百唱不厭的老式情歌。衣伶不禁皺起眉頭,怎麼老唱這幾首呢?她簡直聽到會唱了。

  習慣性地朝那發亮的三個燙金字「香檳廳」看了一眼,然後推開旁邊緊臨的另一扇門,走進專屬休息室。休息室連著後台,從後台越過幾個台階就是華麗的舞台了。衣伶剛坐進沙發裡,服務生便如常地端來一杯紅葡萄酒。距離表演的時間,還有將近一個鐘頭,恰好夠她慢條斯理的喝一杯,然後化裝更衣,從容地上台。

  衣伶輕晃著酒杯,端在嘴邊小口小口地啜飲,感覺紅色的酒液暖暖地,在體內奔流並與鮮血合而為一。這幾乎成為一項重要儀式了,她習慣微醺著,為自己塗上厚厚的彩妝,微醺著,在眾人眼前,獨舞。

  衣伶常想,父親最初牽著她的小手去學芭蕾舞的時候,可曾料到,她跳舞的時候竟是需要帶一點點醉的?

  父親說:「衣伶是最棒的!跳什麼都好看!」
  從小,衣伶的舞蹈動作在一群小朋友之間就顯得特別柔韌有力,「 衣伶有很好的柔軟度喔!」羅老師和父親說話的樣子特別好看,聲音也特別輕柔好聽。父親的嘴角微微笑著,從仰望的視角衣伶看不見父親的眼睛,但她猜想肯定也是笑的。「這孩子有舞蹈天分,很適合跳主角的 。」衣伶還清楚記得羅老師一邊說話一邊撥弄著前額垂下的一搓髮絲時的模樣。

  其實衣伶自己也吵過父親,不喜歡跟其他小朋友跳一模一樣的舞,太呆板了 ,無趣。衣伶幾乎不肯安分地跳好一支舞,特別是每回隔著玻璃窗看見父親,壓抑著的表現慾就上來了,一雙細瘦的手臂時而向下舒展,瞬間彈向頭頂,接著來一個誇張的仰頸動作。或舉手抬臀,彎腰劈腿,或 著腳尖快速旋轉,半圈,半圈、再半圈,攏在胸前的手輕輕一甩,豁然開展,緩緩地、向上再向上、揚起、交錯。衣伶喜歡單手貼在地板上,全側彎然後旋轉,從旋轉的世界裡感受暈眩的美妙。羅老師後來給了她另一間教室,單獨教她跳舞。

   父親來得更早了,通常坐在教室地板上,靜靜看衣伶跳舞,看羅老師跳舞,靜靜聽芭雷舞鞋不停踩踏地板的聲音,噠、噠、噠、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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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