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酒杯,衣伶取出髮帶將瀏海往後攏起,掛在眉頭的那枚彎月於是無障礙的浮了出來。

  母親燒毀舞衣的那個黃昏,鮮紅的血泊泊地從額頭流下來,都滲進嘴巴裡了 ,舌尖嚐到的那股鹹腥,直到現在衣伶都還無法淡忘,反倒是記不得痛了。母親從歇斯底里中驚醒時,臉上一陣慘白,抱起躺在地上的衣伶,跌跌撞撞地下樓,又跌跌撞撞地奔向大馬路,在雨中攔下計程車。

  芭蕾舞鞋上,幾滴腥紅的新鮮血跡交疊著暗紅的舊血跡,久了,便分不清哪些是父親的哪些是自己的了。多年來衣伶一直當成寶貝那樣收藏仔細,每回想起來忍不住要暗自慶幸,若非自己的鮮血,這雙芭蕾舞鞋早就化成灰燼了。

  衣伶額頭上的傷口,結成明顯的疤痕,像一輪彎月,掛在偏左的眉間。而母親燒毀舞衣的形象,則掛在心頭,結成另一道無形的疤。

  父親死後,母親常常將衣伶的一頭長髮綁成辮子,提到腦後紮出小髻,然後綁上一條長長的、美麗的絲巾,在腦後輕輕晃動。從前,那一向是父親幫衣伶打理的。母親仔細梳著前額的瀏海時,常安靜的凝視衣伶的臉,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長大了,媽咪帶你找最好的美容師,一定要最好的。」可母親還沒來得及為衣伶找到美容師,反倒讓衣伶為她尋到了精神科醫師。

  對著鏡子,衣伶快速地用粉撲用眼影用腮紅用一切繽紛的色澤塗在臉上,當最後那兩片弧線柔美的唇抹上艷色口紅時,一張陌生的流麗的臉譜就描繪完成了。前後不到兩刻鐘的表演,卻總要花去她幾倍的時間,化妝、更衣。不像白天,素淨著臉,衣伶也能昂首闊步地去舞蹈研究中心,去療養院,去任何地方。

  其實,舞台上,紅、橙、黃、綠,強弱不一的燈光不計其數,每當舞著舞著 ,臉上的彩妝便被汗水泡花了,然而塗滿濃妝的臉就好像戴上一張面具,教衣伶分外安心。

  打開專屬的衣櫃,從一整排五顏六色的禮服中,挑了一套粉紫色的性感內衣,一條半透明藍紫色的絲質長裙和同色披肩。衣伶邊換上衣服邊想著,這一件那一件又有什麼差別呢?不都一樣嗎?事實上離開了舞蹈教室她的舞便不再需要舞鞋,不再需要舞衣,就連舞步,也不那麼重要了。只是衣伶一站上舞台便要渾然忘我了,她的每個即興的舞動都像是精雕細琢得來的,她總是告訴自己,就算要活生生將自己一層一層的剝開,也要用最好最優美的姿態。

  而衣伶仍不免要想起從前那些父親買給她的,美麗的白色粉紅色黑色的芭雷舞衣。父親說:「衣伶是一朵會跳芭蕾的小花!」她記得頭一次將腳指頭伸進粉紅色舞鞋時,父親蹲下來仔細將銀色鞋帶繫成了蝴蝶 ,說:「妳看!衣伶的腳啊 ,就是花莖。」衣伶一手扶著父親的肩頭,一手在半空中甩動,問著:「那手呢 ?」父親抬頭想了一下,回答:「 手就是葉子啊!」衣伶興奮地放開父親肩頭上的手,隨性地舞動起來,她的眼睛盯著腳上漂亮的芭蕾舞鞋,覺得它們就要載著她的雙腳飛脫出去了。

  衣伶還想起教授在課堂上常對學生們說的:「記住!當妳站在舞台上,妳就是一顆閃亮的明星。」然而現在,衣伶但願自己只是一朵跳跳芭蕾、跳跳現代舞的小花,而不是在暗夜裡閃爍的星星。

  耳邊,出場音樂已經響了起來,依伶將挽在腦後的一頭長髮放下,直溜的瀑瀉在腦後,然後挺直了腰,循著台階,宛如巨星那樣抬頭挺胸地投向舞台上那迎接她的彩色煙幕 。

  音樂緩緩響起,幽暗的燈光中衣伶以靜止的背影,出現在舞台上。

  籠罩在煙霧中衣伶的背影,散發著幾許神祕的魅惑。她隱約聽見台下漸漸噤語,除了裊裊升起的樂聲,衣聆聽見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均勻起伏的心跳。背景牆上映出的影子,巨大的如此驚人,很不切實際地罩著衣伶。她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在慵懶的旋律裡,將一頭直溜的長髮隨身體、頸脖擺動的節奏,緩緩地甩成千絲萬縷,東飄西盪的影像在牆上隨燈光的切換映出有如魑魅的各色暗影。暗影裡彷彿有一陣孤獨正在牆面上無邊無際地拓展,衣伶看著,總覺得就要被自己的影子吞沒了。

  不久,聚光燈驟然地亮了,漂亮的伸展動作之後,衣伶接連幾個快速旋轉,撥開了尚未消散的迷霧。父親的聲音從遙遠的記憶中若有似無的轉回來了:「衣伶是一朵最漂亮的跳芭蕾的小花。」衣伶單腳站定時 ,彷彿又看見父親笑開了的 一雙眼睛。

  可是,母親卻堵在門口拉扯衣伶的手臂,尖著嗓子說:「不准去!壞女人才跳舞,用跳舞勾引別人的丈夫。」九歲的衣伶對「勾引」兩個字似懂非懂,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跳了兩個年級了,母親卻忽然說不准跳了。「妳瘋啦?孩子懂些什麼,節制一點好不好?」她驚慌的望著咆哮的父親,覺得莫名的害怕與不安。那時她緊緊摀住耳朵不去聽母親尖銳的哭鬧,卻還是擋不住一連串的怒吼聲:「我瘋了?你說我瘋了?你真的說我瘋了?」

  那天以後,母親開始隨父親去教室接送衣伶,有時母親也很專心的樣子看著衣伶跳舞,可是衣伶變得有些慌張,她總是邊跳邊偷偷地看著母親,母親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表情,讓衣伶跳啊跳,舞步便不自覺地畏縮了。

  沿著圓弧形的舞台邊緣,嵌著一排閃爍的小燈,衣伶覺得它們真夠刺眼了 ,分明是一群貪婪的小眼睛,爭著要將衣伶的身軀飽覽了去。她想起第一次站在這群小眼睛面前,她的心是如何狂跳撞擊的,那時不斷從全身毛細孔冒出的汗,冷冷地,將她柔軟的身體冷成僵硬,所有的舞步舞姿變得舉步維艱。那天等不到下台眼淚就已爬了滿臉,衣伶才明白原來,舞,竟然可以跳得這般艱難 。

  衣伶想,父親的小花啊,怎麼會是狂風中止不住顫抖的花呢?

  此刻,衣伶隨著樂音在即興的舞動中感受身體裡血液奔騰的韻律,主訴性感魅惑的舞蹈中,因融入芭蕾與現代舞的影子,竟生出幾分雅緻,父親說對了嗎?「衣伶是最棒的,不管跳什麼好看。」

  雖然看不見舞台下的人們,但她很容易就想像出在幽暗裡有多少眼睛正死盯著她。衣伶的嘴邊掛著淺淺的笑,盯就盯吧!不過就是一張裹著面具的軀殼罷了 !

  衣伶的目光隨著扭動的姿體掃向前,向左、向右,她不由自己地又要想著 ,這裡會不會有一雙眼睛,像父親的?

  白天在舞蹈中心裡,衣伶著黑色、白色或粉紅的緊身衣,每回被豆大的汗水沾溼了,纖細的曲線映在大面的鏡牆上,自己也覺得那模樣煞是好看。她常想如果父親活著,會怎樣讚美她呢?時間過了這麼久,她不曾遺忘父親的眼神 ,那裡面所有的驕傲、得意和寵愛。

  只是,她再也不是父親呵護的那朵跳芭蕾的小花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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