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閒雲野鶴

  轉了個身,衣伶滑進入柔糜而挑逗的音樂中,幾近忘我地扭擺肢體,像一尾溼淋淋的小蛇,緩慢游移,而後全身的血液一點一點沸騰,終如萬馬奔馳。衣伶聞見自己頸脖間的一股混合了彩妝和汗水的氣味。衣伶清楚記得羅老師身上也有過的,母親說那是狐狸精特有的騷味,專門用來勾引男人的。那時跳完芭蕾回家後,母親常會追著衣伶問:父親跟羅老師在教室都做些什麼?衣伶很認真的回想 ,做什麼呢?父親只是聽羅老師說話,看衣伶跳舞,也看老師跳舞,就這樣!

  父親死後,衣伶在暗中繼續學舞的事被發現時,母親扯住衣伶的長髮,瘋狂一如燒毀舞衣的那個黃昏。那時衣伶十六歲了,深夜裡,她將那雙染有血跡的芭蕾舞鞋裝進行囊中,遠遠逃離了母親的嘶吼叫罵。心中幾乎認定,就是母親這樣三天兩頭的瘋狂詛咒,咒死父親的。

  很多印象好似蒙著一層薄紗,直到多年後才忽然看清楚了。再回到母親身旁 ,是母親吃過量的抗憂鬱劑企圖自殺的時候。後來,不得不送母親到療養院了,整理母親衣物時發現了一本凌亂的手札,衣伶循著那一句又一句辛酸痛苦的自白 ,找到了若干蛛絲螞跡。她想起母親突然衝進舞蹈教室的那一幕,她一把拉住衣伶,摟進雙手圍起的圈子裡,用顫抖的聲音對羅老師說了一句:「不要連我的女兒都想搶走!」循著手札摸索著進入母親的內心世界,才恍然記起來,父親看羅老師的眼神的確是不一樣的,那眼神,衣伶後來在自己的戀人身上也看見過的。

  那年,衣伶幾乎就脫離暗夜的舞台飛往紐約了,可她再也不忍丟下憂鬱恍惚的母親。於是那封從紐約來的通知書就這樣被收藏在背包底層 。白天,衣伶流連在教授的研究中心,黑夜,則繼續跳著她孤獨無比的舞。除了依舊炙熱的遠赴紐約習舞的心願,支撐她站在暗夜裡獨舞的,還多了一項母親的龐大醫療費。

  舞台上探照燈射出絢麗的紅光,在衣伶的眼底旋轉,旋轉再旋轉。她感覺到暖暖的汗水從前額從頸脖從全身的每一個毛細孔裡鑽了出來,一點一點地滑過每寸肌膚。衣伶的下頦仰成優美的角度,揚起長而纖細的手指,高舉過頭頂,在手腕交錯處,伸展成孔雀開屏般靈秀高傲的姿態。而她的意識卻逐漸掙脫軀體,飛揚。遠方淡淡的吵鬧和撕扯,不斷不斷地肆流漫漶,「鞋呢?鞋呢?那雙鞋呢 ? 」母親的咆哮驚亂了時空,衣伶剎時分不清自己是芭雷舞的衣伶?是現代舞的衣伶?還是⋯

  衣伶永遠記得失去父親的那天,天空直落著的那陣大雨。就是那陣大雨使她一個不小心將腳上的芭蕾舞鞋踩進泥濘裡,讓父親匆忙地離開遊藝會場趕著去買新的舞鞋回來。那天衣伶在禮堂門口不停往外張望,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遊藝會開始了,結束了,父親卻一直沒有出現。最後當衣伶被帶到醫院時,正好看見一雙粉紅色芭蕾舞鞋從父親垂下的手掌中滑落。衣伶拾起舞鞋,望著嶄新布面上沾惹的,小星點般的血跡 ,茫然不知落淚。

  父親的葬禮過後,衣伶在母親的狂暴拉扯中極力護著舞鞋,即使是母親歇斯底里地抓著衣伶的辮子胡亂搖晃撞擊,也不肯鬆手。直到母親抱著受傷的衣伶狂奔出門時,那雙染血的芭雷舞鞋仍緊緊抓在衣伶手裡 。

  耳邊的音樂聲緩緩帶出極具挑逗的情調,衣伶低垂的頭,陡然仰起,飄然的長髮在一片紅色燈光下甩出令人昏眩的曖昧,當她的身體抱擁鋼管的剎那,忽然就像失了魂那樣的順著鋼管滑溜而下,隨即又靈活如一尾黏膩的蛇,溼淋淋地霸著鋼管盡情扭擺纏鬥。

  冰冷的鋼管引來一陣寒顫,衣伶鬆了口氣,父親的眼神不在這裡,父親看不見鋼管舞孃的衣伶。

  襯舞音樂由低沈纏綿而高亢激進,只見衣伶緩緩伸出手,由大腿順著腰際的幅線往上撫觸游移,一個轉身,便輕盈而美妙的拋出紫藍薄紗。她任由不懷好意的喝采在耳邊亂鳴,繼續轉著舞著,舞出一個大跳躍,躍過暗夜中窺視著的,狼一般的眼神。

  整個香檳廳裡瀰漫著席琳迪翁的歌聲,她獨特的音色與唱腔,將激亢與柔軟一起發揮到極致,彷彿有種不顧一切的決絕。衣伶其實早已學會在任何襯樂下起舞,就算沒有音樂她仍然能像現在這樣,展開奔躍步,像要一步躍出穹蒼那樣的跳法,然後往下迴旋,又像要舞進宇宙最深的底層。

  再度抬起頭來,有那麼一瞬間,頭頂上的燈光朝衣伶刺了過來,她反射地閉上眼睛,旋即又賭氣似的睜開,直直迎向那灼目的強光,將身體、頸項連成一道既剛且柔的線條。她幾乎可以感覺臉上的彩妝正崩裂於炙熱的強光和汗水中,而母親的臉卻正在一寸一寸的凝聚成形,終於清晰甦醒。「不要連我的女兒都想搶走!」母親美麗的嘴角輕顫著,漸漸拉成憂鬱的線條。

  衣伶想,等天亮,就去療養院看看母親。信上說的,母親精神多了,可鬧起來也更厲害了。

  一陣迷濛的霧氣從各個角落竄出,冷峻地乾冰也順著衣伶的小腿竄上,六角探照燈罩著輝煌的光圈,呈現出一種融合了光與暗的詭譎氣氛,衣伶緩緩地隨著音樂,從眉梢、鼻樑、唇,而後頷下,頸項,順著乳間一路下滑。每次跳到這裡 ,她便要被幻覺包圍,以為自己就要這樣地化成煙霧,消失。然而當煙霧散去,人們依然會清楚地看見,舞台中央婀挪扭動的惑人女體。

  衣伶豆大的汗珠連連滴落,都滴進眼睛裡去了,台下那些著火的眼神,在她眼中化成一片朦朧的光影。父親帶笑的臉清楚了,又模糊了。她彷彿又聽見父親的聲音,說著衣伶是一朵最美麗的芭蕾的小花⋯

  衣伶輕輕牽動嘴角,臉上那副被汗水暈濕的面具發出淺淺媚笑,她終於將自己一片、一片、一片,剝開了,拋出,像零落的花瓣,兀自在暗夜裡飛舞。(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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