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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 ◎龔雲鵬2002.10.16/10.17 台灣日報副刊

      (第五屆台中市大墩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我站在這櫥窗前好一會兒了。

  吸引我的,是一台巴掌大的水晶鋼琴。美麗的線條,精巧的琴鍵,還有依稀可數的琴弦。

  我從店員手裡接過這剔透的東西,捧在手心仔細端詳,不禁懷疑是否下一秒鐘就會有包藏不住的樂音,叮叮咚咚傾瀉而出?那是響在童年裡清脆得像許多玻璃珠子撞在一起的優美樂音,或是舞台上經過音效烘托成的浪漫樂章呢 ?

  記得十歲那年,引發一陣小騷動的鋼琴,風風光光進了小巷子裡的我的家,從此,那跳躍如玻璃珠的聲音,常常在父親的彈奏中漫漶過整個屋子,叮叮咚咚地穿過前院、圍牆 ,蹦出巷口。我喜歡拔腿追著翻滾的琴音,得意地對嬉戲中的鄰家小孩喊著:「聽!我爸爸在彈鋼琴呢 !」


  從沒觸摸過童年裡的那座鋼琴,以為那只是用來向童伴炫耀的,挺神氣的東西。沒想到,長大後竟然和她同台二十餘年。


  這些年來人們慣以琴師喚我。實則更近似古代的「歌伎」,或 「賣唱的 」江湖藝人。

 
  總有人以豔羨的眼光看我,以為鋼琴前彈彈唱唱的日子必然愜意浪漫。卻不知走唱生涯的背後,是一場場辛苦的短程流浪,不論風吹雨淋,不管日曬月潤,奔波趕場的緊張如同一場與時間永無止息的爭鬥。長年浪跡在霓虹閃爍的舞台上,被迫偏離正常的生活軌道 ,逆轉生理時鐘,將自己改造成一隻晨昏顛倒的夜貓,日伏夜出地在餐廳、酒廊、 PUB 之間,在風花雪月裡,販賣琴技與歌藝。鼎盛那些年,甚至從大中午趕到夜盡天明。每天演奏完最後一場,往往得靠驚人的意志力才能打開家裡那扇門,將幾近癱瘓的身子拋上床,然後 ,枕著乍醒的朝陽昏死般的睡去。

  儘管如此,每當我面對鋼琴、麥克風時,眼睛卻又晶亮得像要爆出火光來了。


  對我來說,走上舞台就如同擁有一個小世界,那是瀰漫著我的琴聲歌聲的世界。無論鄧麗君的<小城故事>,鳳飛飛的<我是一片雲>,抑或是齊豫的<橄欖樹>,我總是很難抑制地,隨旋律的轉折波動虛擬實境,勾勒出幅幅風景。有時是小橋流水、山彎明月,狎著一絲懷古纏綿的情韻;有時是熱情奔流載沈載浮於滾滾紅塵的淒美情愛。在琴音的牽引下,所有生活中不輕易表露的熱情,惆悵或想望,此時全在麥克風裡恣意擴大、迴旋,堂而皇之的地唱個慷慨激昂,唱個地老天荒。


  唱罷,掌聲、仰慕豔羨的眼神難免使我出現短暫的昏眩陶醉,但清醒後 ,相較於實質的小費或一束烈艷的玫瑰,我反而更在意於專注聆聽的神情。因此我記得那些岔了神似的聆聽者,記得跟著我跑場的熟悉面容,記得寫滿各種心情感觸的紙條。偶爾有人好奇地打探,關於我歌聲裡的悲傷喜悅。若明白我是那種從電影院出來卻還心陷劇情的人,那麼對於時而眉頭深鎖,時而神采飛揚 ,時而還唱出眼淚的我,就不會那麼驚奇莫名了。


  曾經,一張沒有署名的字條寫著:「我的心靈隨著妳的歌聲四處漂泊游走,竟難以在曲終的時候,全部帶走。」我不禁揣想,那被歌聲牽動的心思底下,是否也藏著一則動人的故事呢?當我朝服務生指點的角落望去,座位已經空了。但從此我卻記住了那首優美的〈玫瑰人生〉。


  就這樣,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無須認識我,卻能在頷首微笑間領會一絲被窺探的驚惶與被了解的喜悅。


  然而也有許多時候是我無法掌控的。有時是刀叉、杯盤的碰撞,服務生凌亂穿梭的腳步,或客人喚喊侍者的叫聲,讓我分神;有時是四處竄升的排餐濃煙,築成一道灰色的牆 ,把我的歌聲屏除於外;而鐵板上混著肉香爆出的「 嗤!」的聲音,則將我唱歌的興味給澆熄了。如果是酒店,還可能在唱了西洋歌曲後,聽見有人喊著:「唱這款,聽無啦!」常常我會頹然敗陣,索性關了麥克風,來段純演奏。這時從不巴望我的琴聲歌聲能與誰的耳膜擦出火花。我想若能以靜制動,無視於滿場喧嘩,照樣唱出愛恨情愁,也算是一種禪定工夫了 。


  古典樂追求藝術價值,攀向神聖且更高更遠的生命視野。那麼對流行歌者來說,音樂的魔力在哪裡呢?我想是那種能在心中通過光陰的錘鍊而未能竟忘的感動吧。所以我說古典也好,流行也罷,抒情、搖滾,乃至黃梅調、歌仔戲,凡能感動人的都是好音樂。


  音樂的形式隨時代腳步不斷變遷,從宋、元的詞牌曲調到早年農業社會的戲班子,中國人愛唱歌的傳統,早就開始了。我還記得高中時代,曾迷上京劇,老愛唱那幾句流水板的「蘇三離了洪洞縣,一路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也曾喜歡楊麗花唱小生的那股豪邁,王金鶯唱小旦的幾許婉約,著迷於那純然的歌仔氣息。叫人哼著唱著,忍不住衝動地想要比手畫腳擺起身段來。


  記憶中我與歌的緣份結識甚早,那些不斷摩挲著童年的歌,毫無技巧卻始終溫婉如昨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麗啊!頭帶著鮮花身穿紅毛衣‥‥。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然後是小學星期六的教室裡,藏鏡人與史艷文正在男生高舉的手中如火如荼地展開生死鬥,怪腔怪調的聲音滿室叫囂著:順吾生,逆吾亡。順吾生,逆吾亡啦!站在講台旁的我一會兒唱著:自古紅顏多薄命,紅顏多薄命,紅顏薄命,阮也薄命⋯⋯。一會兒又唱著:無情的太陽可恨的沙漠,迫阮滿身的汗流甲濕糊糊⋯⋯。那時陽光從窗口篩了進來,映照在木偶身上的亮彩、同學們的掌聲和一屋子的歡樂,每每在我唱起〈苦海女神龍>時又重新搬演一遍。


  一如戲劇的魅力在摹擬不同或不可能的人生,音樂也有著相同的妙處。好歌詞如同一篇好文章,讓人彷彿看得見天堂城市、桃園美村,天涯海角般的無阻無礙。而優美的旋律則有烘雲拖月的效果。其實我唱不出讓人沈迷眷戀的絕倫音色,彈不出令人震撼沸騰的美妙韻籟,更創不出頌讚生命偉大如貝多芬交響曲的詩篇。我只是容易將自己深深投入內在的感動裡,再透過歌聲把感動傳達給聆聽的人,哪怕這聆聽的人只有一隻耳朵。


  六伯的左耳在戰亂時給砲彈震聾了,認識他十多年,他總固定坐在臨近音箱的位置,聽我唱些四五十年代的老歌,有時搖頭晃腦在椅子扶手上打著拍子,更多時候只將右耳偏向音箱,臉上盡是怡然自得的神情。這一兩年,六伯仍是一如往昔的專注,但他的位子越來越靠近音箱了,斜著頭的模樣老態顯露 ,我看了心疼,遂一再調高麥克風的音量,以更清楚的咬字唱他愛聽的歌。


  歌的魅力,就在它總能輕易碰觸到人們仔細收藏的心事,讓人在封閉的、抑制的現實與想望的夾縫中,找到一絲可以透露情緒的出口吧?就如演戲看戲的人會落淚,唱歌聽歌的人也有涕零的時候。彷彿唱的不只是一首歌,而是往事如昨的人生。翻開台灣流行音樂的歷史,從〈望春風〉〈雨夜花〉到〈 心事誰人知〉那打動市井小民的流行曲,歌詞也許俚俗,也許平淡無奇,且千偏一律的強說愁,卻常唱出現實生活中的無奈,讓過來人心有戚戚。


  然而過多的愛恨情愁,有時並不適於某些情境。就像有一天,我瞧見了身著海青的比丘尼,迅速搜尋腦海,才發現原來除去愛恨情愁,竟很難找出適切的歌來唱給紅塵外的比丘尼。聽見我唱著纏綿的紅塵情事,她會笑我的痴愚 ?或不動不靜,只任由樂音淡淡來去 ?望著她臉上那朵微笑,我恍然覺得有一絲禪意飄了過來。


  生命就像一首冗長的曲子,譜滿高的、低的,緊湊或舒緩的音符,或慢板、或快板,進行著各種不同的節奏。麥克風前,我偏好平穩紮實,安靜沈澱後的從容,只偶爾穿插輕快醒人的節奏,以免誘人落入昏沈。我以為日子也該是這麼過的。卻不知突兀的變奏會毫無預警地在不經意時響起。


  那年當世界籠罩在一片聖誕歌聲中,服役的小弟卻突如其來喝下農藥,那真是狂亂無比地生命變奏,頓時將全家人推向佈滿驚慌、絕望的沼澤。世界忽地瘖啞了,我丟下鋼琴 、麥克風,茫然失措地徘徊在小弟的加護病房,直到年初二聽見爆竹聲驚破小弟最後一絲鼻息。


   一段黯然的日子後,重新回到舞台,腦海裡卻老響著那支劃下小弟生命休止符的悽楚輓歌,還有迴盪在記憶裡,小弟那僅僅兩歲的童稚嗓音唱著無伴奏的〈 Hey Judy 〉。


  優美的旋律霎時變成了哀調,從此我再也唱不出湯姆瓊斯的這首歌了。


  總在散場時看出真相,舞台只是各種聲光道具支撐起來的華麗佈景,當日光燈打亮,就連那鋼琴也變回尋常的孤冷。以為演過一場音樂盛宴的舞台,不過是一方侷促窄小的角落。就連麥克風傳唱出來的優美聲音,也令我感到幾許困惑。那真是我的聲音嗎?


  麥克風,潤飾聲音的效果有點像鏡頭的柔焦鏡吧!使用拿捏的技巧得先琢磨,偏了遠了,擴音效果出不來,貼近,則聲音渾濁不明。我比較喜歡貼近原音的麥克風,帶有一點柔軟回音的那種。回音氾濫,聲音便失真;全無回音 ,唱起來又顯費力。


  有時我會想起少女時期,一個人抱著吉他窩在女生宿舍唱歌的模樣: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而投影在你的波心⋯⋯。海鷗飛在⋯⋯藍藍海上,不怕⋯⋯狂風巨浪⋯⋯。歌聲蕩漾在空曠的浴室裡,我彷彿錯覺自己當真變成了雲 ,變成了海鷗,自由徜徉。我想那時我必是將浴室當成麥克風了。後來,我與友朋走在山林間合唱那首〈蘭花草〉時,是否也將山谷的回響當成大自然的音箱呢?


  如此想來,難以忘懷的歌,其實非關麥克風的事,而是歌聲流淌時曾牽動過的心情、人與事。那些唱過的歌,收藏了似錦年華的綺羅往事。是激情澎湃的主題歌也好,是溫婉的襯底樂音也罷,因為有情,因為唱的深刻,所以難忘。


  此時,水晶店裡響起新世代女歌手的歌聲:天黑黑,要落雨,天黑黑,黑黑⋯⋯。我卻想起遙遠的另一首〈天黑黑〉:阿公要煮鹹,阿媽要煮淡,兩個相打撞破鼎,依呀嘿都隆咚七咚槍,哇哈哈哇哈哈⋯⋯。想著想著,隱約又有紛遝的人影情事從眼前一閃而過。


  這天,捧著水晶鋼琴恍然地想起許多從前,還想起去年冬天唱的,「曲終人散,最後一夜。」


  嗯!曲終人散,最後一夜。


  只是,故事永遠不只一個,歌,將沒有唱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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