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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江正一 
       (第六屆大墩文學獎散文第三名)
        (選入九歌出版九十二年度散文選)


   自從十歲隨祖父母和姊姊搭火車到台中與父母團聚那天起,我像扎了根的,據守著小格局的生命版圖,安分地在幾條台中市街圍籬起來的生活領域裡,根深柢固著。
 
   有時候,我會錯覺只要打開一張小小的台中地圖,就會有無數腳印從縱橫交錯的線條裡爭相浮顯,緊接著,生命的故事就要一幕幕重現眼簾了;有時候,我則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在那經由時空沖滌得模糊陌生的土地上,辨識二十、三十,甚至是僅僅十歲的自己的足跡 ?

   這些年,不只一次探望三民路上那飽吸陽光的狹小巷弄,溫習恬適的孩提時空。或晃蕩在台中路上,撿拾著逝去的青春歲月。偶爾也看看那條永遠下著雨卻遮不住奇異景觀的五權路 。

小巷內日式平房的家,早已改建成孤冷的漂亮洋房,而斑剝熟悉的紅磚牆和依舊抖擻的老榕樹,則依然溫馨地掛著童年的信息。童年裡,沒有玩具沒有洋娃娃,也沒有神話故事,唯有這條巷弄陪著我遊戲,陪著我長大。

   不管是與鄰童們嬉戲追逐,掀起的塵土飛揚;或映在牆上,一 個人踢毽子、跳稻草人 、逗弄含羞草的孤獨身影;或是大雨過後,使人嫌惡,橫豎著蚯蚓、蝸牛屍體的滿地泥濘; 甚至暗夜裡隔著睡覺的閣樓,被我幻想成鬼影幢幢的風吹草動。

   那短短三十幾步就可跑完的小巷弄,在記憶裡無止盡地那樣美麗著。

   初見彩色世界的璀璨,就在巷口的那片天空,國慶日的晚上,裹著厚厚的大衣跑到巷口 ,全身哆嗦的看著煙火把黝黑的天空炸成輝煌的大花園。一朵煙花盪出一陣亢奮的嘶吼 。賞煙火的夜必定無眠,腦海裡消散不去的煙花,彷彿還蠱惑著咽喉,要它隨時蹦出一聲拖著長長尾巴的「啊」。

   離開童年的巷口後,在另一個時空裡看遍無數的浮華豔麗,只是,無論如何卻再也發不出那一聲使盡全力的驚嘆。

  而台中路上我的母校,顯然經過了幾番整建粉飾,一股濃厚的疏離高掛在變寬、變新的校門口,冷漠地拒絕了我的探訪。倒是馬路對面的第三市場,如同往昔,一樣鬧熱的人聲,一樣漫天的喊價、殺價;走著走著依然會被踩濺而起的水花噴溼了小腿肚;擠在小販前的女學生,臉上蕩漾出的笑容,像一面鏡子,正錯映出我遙遠以往的青春。

   我站在路邊,恍然看見自己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禮堂吹笛子的孤僻模樣,和混跡在合唱團中,唱著一部和聲的忘我神情。更望見當時十七、八歲的自己一路走著,心裡是如何的確信,未來必定幸福亮麗,光明一片,且堅信自己將會是克盡職責的賢妻良母。

  記憶中的五權路,總有一陣陣連綿不絕的雨聲、人聲、樂聲,在我經過的時候,紛紛響起。

   每逢父親忘了帶傘的雨天,我會騎上單車,為正在上班的父親送傘。路的兩邊盡是霓虹閃爍的小酒吧,一間緊臨一間,在雨幕中鬧熱地開放著,塊頭特大的老外摟著長髮披肩,一式在臉上塗著青或藍色眼線的東方女子,在略顯低矮的酒吧門口彎著身,鑽進鑽出。叫人驚奇的是,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的男男女女,無論西裝筆挺的生意人或飯店門口的泊車小弟 ,英語幾乎都能滑溜上口,就連蹲踞門口的鞋僮,竟也能一面擦鞋一面用英語和老外聊天。

   這樣的五權路在雨中朦朧成奇風殊景,給人一種誤闖異國的錯覺。父親說,老外是美國大兵,女孩則是俗稱的吧女,而這裡就是著名的「美國街」。

   當我在雨中回到了這條路上,小酒吧不見了,到處林立著建材行或各式小商店;當年蔚為奇觀的美國大兵和吧女早已消失無蹤。那朗朗上口的「美談」,中美斷交之後,也就全數收藏在五權路的歷史傳說裡了。

   從前在一片燈火燦爛的小酒吧中仍顯得輝煌奪目的元帥大飯店,如今卻蒙上厚厚的一層頹灰,變矮變老了。顯然沒來得及趕上時代潮流的大型看板上,一對起舞的男女,很不起眼的混雜在一片陳舊中,門可羅雀的荒涼,看在我的眼裡竟有些不忍卒睹的滄桑。關於這裡曾被喚做「美國街」的華麗,恐怕沒多少人會再提起了。

   而我怎能忘記就是在這條「美國街」上,元帥飯店七樓的「第一俱樂部」,幢幢舞影中 ,時而鋼琴,時而薩克斯風,父親傾注熱情的樂音排山倒海而來,在我全然無知的世界裡開啟了一扇窗,透過它,年少的我萌生出對音樂生涯的一絲渴望與神往。

  然而生命裡還有許多走過的路,也許百轉千迴,也許腳步太過紛亂,而無法一一細數,重返一遍。

   永遠記得,那條漫長的路,是從我拎著譜袋出現在平等街開始的。那時,我已然成年。

   這街上,有疏星點綴的天空,和閃爍如燈海的霓虹店招。大大小小的酒廊、理容院一字排開,盤據了整條街,紅橙黃綠藍靛紫,色彩分明令人目不暇給。霓虹燈的野豔彷彿妖魅,「大地震」也好、「大轟動」也罷,像是極盡聳動的,爭相吸引有意前來買醉的酒客 。

   走入「大地震」酒廊,令人眼花撩亂的色彩,一股腦地向我傾瀉而來。昏眩的燈光、虛晃的酒杯斛影、黏膩的言語、難辨真假的笑意。有如蒙著薄紗的世界,佈滿神祕的氣息。

   很快我就發現了,原來,包圍著舞台的,是一個截然不同於浪漫想像的世界,彷彿急管繁弦的波濤洶湧。陽光照不進來的角落,裝飾著各種眩麗的人工美色,號稱越夜越美麗的花花世界,綺麗中藏著糜爛的陷阱與墮落的危險。這裡充斥著各式熱鬧吵雜與虛矯的聲音,而當初吸引我的音樂舞台,遠遠地退成了背景。我這才明白,父親在我堅持走這條路時,對我約法三章的苦心。

   夜晚閃爍的燈,像透著迷光的女人的眼睛,眨呀眨,把男人從四面八方勾引了來,然後冷眼看他們一個個或微醺或爛醉地歪著身子回去。

   冷眼旁觀的,還有舞台上來來去去的我。人影紛沓中,看小姐們如何在雲霧間吞吐著魅惑的咒語;看一個個被酒精吞噬的性靈,酒氣沖天地在深夜的街上搖晃顛倒,千遍一律的 ,醉了,醒,醒了又醉;看酒過三巡的名流仕紳、流氓癟三,一個模樣的爭風吃醋,從街頭拉扯到街尾,一言不合甚至還大打出手;看牆上的臨檢警示燈亮起時,一哄而散往後門暗巷流竄躲藏的鶯鶯燕燕;看流連煙花巷,佝僂著身子不斷央求客人買一束同情的賣花婆;以及偶爾蹲坐角落裡放聲痛哭的傷情酒女。

   彷彿觀看一齣令人眼花撩亂的人間劇場。人情荒唐與情愛糾葛,驟然裸露無遺,生命的美麗哀愁顛倒反覆。滾滾紅塵的艷麗與濁污,就像清晨酒場散攤後,隨地被棄擲的枯黑玫瑰 。

   看多了恩怨是非,倒也養成了處變不驚的沈著工夫。除了杯盤、棒棍齊飛的池魚之危,或警察突來的臨檢之外,我在琴鍵上的手依舊順暢符節,而從麥克風流瀉而出的歌聲,該喜該悲也從不遲疑躊躇。

   舞台上的音樂生涯,讓我遠離正常的日夜晨昏,最初,高跟鞋以優美姿態踩踏出的從容步調,漸漸不再適合一個晚上連趕七、八場的我了。腳步不得不變得飛快,趕場的路線,像是開疆闢土般,隨著摩托車的呼嘯一寸寸的延展,自由路、市府路、中山路、繼光街 ⋯ ⋯⋯,版圖不斷擴大,很快地就為我 攻下了一片傲人的江山 。就這樣大飯店、西餐廳、酒廊 、PUB、咖啡shop ,腳步毫無章法地穿梭在台中的大街小巷。

   不斷搶拍的生活節奏,讓人神經緊繃,陷陣快車道上飛車衝刺的姿勢,有義無反顧地決絕。匆忙而紛沓的腳步再難以像童年小巷子裡的那樣,只須大人探出頭來喊一聲,「回家囉 !」便能輕易收拾細碎的足跡,一哄而散。

   懷抱羅漫蒂克想像的音樂生涯,原來竟是一段顛簸的旅程。

   彷彿置身在一場熱鬧的嘉年華會,又像遊走在大染缸的邊緣,我帶著有形的、無形的面具在美麗的舞台上,小心隱藏真實的自己。並且隨時保持一定的清醒,才不至狼狽陷落。話雖如此,卻很難不沾惹塵埃,跌入鮮花和掌聲虛構的浮華裡,讓多采多姿的假象蹉跎了光陰 。二十年,從未經世事的天真浪漫,到遍嚐人世滄桑。包括我的青春、愛情和婚姻,悉數隨著紛亂的腳印,一起發生又一起終結。就在這蜿蜒的路上,我和曾經誓言相攜一生的人,彷彿各自走入不同的時空,只留下煙火般的剎那,就從彼此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想起少女時的那般自信,不禁莞爾。

   告別舞台那天,我如同往常一樣,在近午夜時分關上麥克風,起身熄了鋼琴上的那盞小燈,闔上琴蓋,從舞台拾階而下。紅燈氤氳中,推開厚實的木門,步出了酒館。門在背後關上的瞬間,終於將那千迴百轉的行路,一起鎖進記憶。

回首生命裡紛紛擾擾的腳步,全都收攏進一條條的街路,沈靜地躺進記憶的地圖裡。正是這些盤根錯雜的路線,才交織出我如今逐步踏實的人生。

   此時,我正沿著雙十路,呆會兒就會經過古色古香的孔廟,我的目的地是救國團團委會的歌唱研習教室,教室裡,有等著我前去上課的學生。

   這條路離童年真的不遠,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流,給了我柳暗花明的心境。陽光下,我的影子正轉進「道貫古今」、「德侔天地」牌樓底下的力行路,我忽地想起,那時 ,剛脫下小學制服,收拾起活蹦亂跳的腳步,當我扭扭捏捏、手足無措的走過雙十國中男生教室時,懵懵懂懂的青春才正要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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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