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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可樂王 文◎鍾玦 2005.9.16台灣日報副刊



  這陣子,流傳在「波士頓」餐廳關於琴師阿宏的謠言,忽然有了新的版本 。他們推翻先前繪聲繪影的「同性戀說」而改以「戀母情節」的論述,對象是阿宏一直稱呼「姐!」的女琴師。
  「要不然,怎麼會愛上她呢!」女主角的年齡,不容分說地被指為如山鐵證。
  就像從前流傳過的每則謠言一樣,「戀母情節」毫無疑問將在短時間內從曖昧的耳語,炒成茶餘飯後的公然話題,且不斷會有義務編劇熱烈參與劇情的討論與接龍,以滿足眾人的好奇。
  餐廳一向是流言滋長的溫床,繁殖的速度只怕比廚房角落的細菌還快許多。優美的燈光氣氛下,充斥著浮光掠影的浪漫;餐桌上刀叉錯落、人聲鼎沸,鬧熱中永遠有川流不息的蜚短流長,濃濃的咖啡香裡埋著千絲萬縷的八卦是非,一不小心,就可能橫生枝節,沾惹上身。
  平時,上了舞台,置身音樂領域中,周遭的動靜於我便是不相干,甚至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的。萬一感冒、嗓子啞了、麥克風或音響發生故障了,自彈自唱變成純鋼琴演奏時,則耳朵、眼睛立即靈敏起來,無意間飄來的客人的對話難免勾動我探究的興味。有時候,上一句入耳,下一句溜掉,斷斷續續的,最能引出我的好奇,鋼琴上落指更輕巧了,或者乾脆關掉節奏器,來一段無伴奏的輕柔曲子。
  而一但好奇心被勾引上來,腦子裡就像裝滿了不安分的寄生蟲那般騷動不已,眼睛於是睜得如探照燈,耳朵有如雷達,從四面八方仔細搜刮各路消息 。起初我得伸長耳朵集中聽力,方能分辨語彙中的喜怒哀樂,時日一久,竟也練就出敏銳的觀察與判斷,輕易就能從人們對話的表情中,讀出哪一對是熱戀情侶,哪一對是多年夫妻,哪兩個「百面」是黃昏之戀 ⋯
  在這裡,我每天的工作只有兩個小時,卻往往能略知二十四小時裡發生的大小事。誰與誰昨天大吵一架,差點演出全武行;誰與誰肩並肩逛街看電影,八成是戀愛了;新來的服務生被廚房的師仔罵到哭,外場所有員工聯手向廚房抗議,說不定就要鬧罷工了;某某人說了誰誰誰的壞話,萬一被知道了,準有好戲可看⋯。這些都歸功於「包打聽」的看家本領,凡有空穴來風,「包打聽 」皆能捕風捉影,從種種蛛絲馬跡中穿鑿附會,或許還大量引用腦子裡豐富的幻想,將之整理成一則則的流言傳說。「包打聽」並且像是口齒清晰,表情生動的主播,常常讓聽者有身歷其境的幻覺,彷彿親見一場實況錄影轉播。
  然而若將「天下大亂」的責任一味地推給包打聽,顯然是不公平的,包打聽喜歡的是打探第一手消息,接下來則是聽者二度、三度乃至四、五、六度的再加工,繪聲繪影地大事渲染,讓雞毛蒜皮事變成了雞飛狗跳,那才真是推波助瀾了。
  許是從小被大人嚴格訓練成「有耳無嘴」,且對小學課本裡「雞毛變天鵝 」的故事印象深刻,因此對這些有意無意傳進耳朵裡的故事情節,通常我會先給個七折八扣,剩下的,一笑置之。
  依據經驗法則,餐廳裡永遠有流言,卻沒有永遠的流言。人們對同樣的話題,多半不會維持太久,倘若沒有起伏不斷的劇情繼續支撐,很快就不再引起大家的興趣和討論。然而,這次阿宏的情況卻顯然有些不同。
  我猜想是琴師的身分增添了大家的高昂興致,更何況此次攸關兩個琴師之間的「私密情事」可看、可探性自然相對提高。加上阿宏非但不為自己闢謠,反而一副唯恐他人不知道「我就是喜歡她」的痴傻模樣,有違常態的反應,讓大家的眼睛啪答!亮起來了。
  才一開始就鬧得沸沸揚楊,他們笑他初生之犢不畏虎,說他肯定是第一次戀愛;他們笑他一百八十好幾的身高,怎麼搭配一百六不到的對象,他們還笑他竟然愛上大自己八歲的女人,說他真是缺乏母愛⋯⋯,阿宏對這滿天飛的閒言閒語,依舊採取不理不採的態度,就像之前大家笑他娘娘腔同性戀,他依舊理直氣壯地把每一句話說得溫吞柔軟。
  阿宏嘴上叫了好一陣子的「姐!」改口了,他直接喊她的名,鮮花開始出現在他手中,接著便是情書。每當他演奏完畢,總會留在鋼琴吧上,巴巴望著下一場的她來。起初她不忍見他為了自己陷入流言的困境,還一廂情願地以「 大姐姐」的身分,勸他就此打住吧,遠離是非和訕笑。他卻感動莫名,以為她「終於也會關心我了」展開的攻勢因此變本加厲,看她的眼神一日熾熱過一日 ,著魔似的。日日守候在她工作的舞台邊,難免影響她的工作情緒,卻連經理也拿他莫可奈何。後來她只好搬出決絕的話;「不可能喜歡你」「別再糾纏了 」如此,好話壞話都說盡,阿宏卻一點退縮的跡象都沒有。甚至動用了朋友、乾姐出面遊說,最嚇人的是居然連母親大人都請來餐廳面談。這樣的發展,簡直高潮迭起,想是大家始料未及,個個看得心花怒放,都快歡呼起來了。阿宏使她成為矚目焦點,只要她一進餐廳,就會有人對她擠眉弄眼:「人家在等妳呢」「好啦!他那麼愛妳」「妳不接受,他不會死心的啦!」;漸漸,有人開始擔心「他會不會惱羞成怒啊?」演變到後來,人人搖頭嘆息,一副「算了!妳還是答應他吧!」的神情。
  她的搭檔貝斯手阿郎說:「這種癡情法,要換成別人,恐怕早就有身囉。 」又說:「妳再不答應,花店老闆總有一天會把女兒嫁給他,以銘謝他讓花店擴大營業⋯」
  經理則用夠誇張的嚴肅表情說,「唉!為了本餐廳的前途,妳就委屈點做個犧牲,嫁給他好了。」
  ⋯⋯⋯⋯
  這些情節,不是空穴來風,更非二手傳言,我之所以如此鉅細靡遺的知曉其中來龍去脈,實在是因為,唉!那個無端被捲入的女琴師就是-我 !
  這年的情人節,如同往常一樣,節慶的氣味早早就飄飛臨至,餐廳的各個角落,應景擺飾品紛紛出攏,服務生捲起袖子,蹬著梯子爬上爬下,將一顆顆象徵夢幻愛情的粉紅心型氣球,踏實地掛上隨目能及的角落。而服務生胸前的玫瑰紅艷得簡直刺眼。看見我來了,服務生笑嘻嘻地對我眨眼睛,用曖昧的口吻說:「情人節快樂!」
  阿宏的玫瑰花燦爛地置放在鋼琴上,我卻為自己的孤單黯然傷情。應景歌既不能免,乾脆連綿不絕地唱個感天泣地纏綿匪側,令浪漫燭光下的情人們連聽覺感官都黏膩起來,說不定能為彼此的愛意加個滿分。只可惜,沒有證據可印證我是否做到了,反倒是我自己恍然像是掉落在愛情泥沼中的人,待離開了舞台,回到擾攘的馬路上,望見慘白的街燈下映出行隻影單的自己的影子,才從幻覺中猛然一驚,醒回現實。
  原來!我又過了一個寂寞的情人節。         
                     ——本文收錄於《一個鋼琴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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